第六章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知

　　冷的，是冷风在吹。

　　前半夜明明还热得很，窗户都开着，此刻风灌进来，屋里点着的灯闪了下立马就灭了。凉意蔓延上来，碧盈扯着被子盖在身上。却听得天边一声，“噼里啪啦……”一道闪电划亮了漆黑的夜空。听得人心里一惊。碧盈索性坐了起来，抱着柔软的被子，才让人觉得没有那么寂寞空虚。雷声也轰隆隆的响起来。窗外，下起了倾盘大雨。

　　“噼里啪啦……”又是一道闪电。明明是在天边的，那声音却那么近，仿佛是贴着窗子打下来的。

　　黑暗的屋子里，对面的床上，忽然有了点声响。

　　“碧盈，碧盈……”声音很急促很害怕，是赵湘醒过来了。

　　“我醒着呢，怎么了？”

　　“没，我……等下……”对面床上，一阵声响，接着是下床穿鞋的声音。

　　“没有灯了，你看得见么？”碧盈刚开口问着，却看见黑暗中忽地有荧荧一光。虽是极小的一线光亮，但照得却很清楚。

　　“这是我姐姐送我的龙海的夜明珠，这个时候可以借下光。”对面的女子为自己突然想出的这个办法高兴得笑出声来，然而这个时候却又是一声，天边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了。唬得前一刻还高兴笑着的女子连鞋也不再细穿，拖着鞋子跑了过来。

　　“碧盈，我和你睡好不好？我怕……”是可怜兮兮的语气，夜明珠的荧光映着那样娇嫩的容颜，碧盈心一软，身子便往旁边一挪，给赵湘留了点位置。

　　本来是一个人睡的床，两个人躺在上面，当然是挤着，却也还能接受。只是不能乱动，碧盈自来都是一个人睡惯的，此刻和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一起睡着，总想翻身。却又不能翻身，如此一来，僵硬的躺着，前半夜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睡意便渐渐消散去。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房梁，看着那黑洞洞的房梁，偶尔会被闪电的光映亮几秒的房梁，也真是煎熬。

　　“碧盈。你。你睡着了么？”隔了一会。身边地女子低低地出了声。

　　“恩。没呢。你也没睡着？”

　　“我听着这雷声闪电就不敢睡……”

　　听得这话。碧盈忍不住转头看了看此刻黑乎乎地窗外。这样凉爽地雨夜。打着雷。划着闪电。是自己最喜欢地夜晚呵。想当初。在家地时候。可以点着一盏灯。靠着软被。看书或者趴在窗口看雨景。兴趣好地时候。可以轻轻地唱起歌来。格外自在。雨点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地。或是从窗外飘飞进来。轻轻凉凉地落在脸上颈上手上。非常地惬意。对面屋檐下地灯笼被风吹着晃来晃去地。灯火便忽闪忽闪地亮着。四周那么安静。让人感觉舒服安全。多么好呵。可是。可是。想起这些事情。却感觉再也不能这样做了。回家。这个字眼。离自己那么遥远。仿佛那些已经恍如隔世。是自己已经漏了喝孟婆汤便投胎一般。记得清往事。可一旦回。却是物事皆非。

　　“我想家了呢。碧盈。你想家么？”

　　耳边。那女子背着自己躺着。声音低低地。是在怀念家了。地确。这样地雨夜里。什么都可以想起来。也什么都可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是因为麻木。是因为遗忘。但是。怎么可能轻易遗忘掉呢。但是。却是是触动了心弦。此身所处。并不是千里之外。并不是有山水相隔。可是相见。却是难如上九重天。

　　爹，娘，女儿不孝，未能尽孝于旁……心里一时絮絮的漫起万千话，却浮浮沉沉的道不清。纵然理出一两句，说得出来，想要说的对象却不在眼前。渐渐，只剩下哽咽在喉的声音。

　　天边，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可是，那雷声虽然轰隆隆的响着，但耳边听到的，是爹的声音，“碧盈，不可偷懒，把画画完，说到就要做到。”

　　“碧盈，今日是你的生辰……”

　　“碧盈，入得宫中去，万事，不可大意。”

　　……

　　“碧盈阿，累了就好好休息，吃饭的时候就要多吃点，你看你吃的，老鼠都吃得比你多。”

　　“娘也不奢望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安康喜乐就好。”

　　“碧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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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是娘的声音在响着。

　　都还记得入宫上马车前回头的那一眼，看到的是白苍苍的爹和依依不舍的娘。爹头上的白仿佛又多了许多，那么多那么多，数不过来了，记得以前小时候爹的头上就已经有了白，都还三三两两的数得请，那时爹便唤自己过来拔去白，自己最初还是兴趣盎然，可是一会儿便累了，手背在身后，再也不肯拔，爹便用庙会上的糖葫芦哄自己再多拔几根。等到再大一点，便知道爹头上的白是怎么拔也拔不尽的，糖葫芦便失效了，自己索性就找这样那样的接口推脱不做，于是，爹头上的白便任其展了。如今，再想给爹拔几根白，却不知是何夕的事情了。想着当年爹头上是白掺杂于黑间，如今，黑只剩下几缕而已。泪，瞬间润湿了眼角。碧盈忍不住闭了眼，不让泪流出来。可是，闭了眼，却又看到了娘。坐在镜前，一脸泪水，是在思念自己么？

　　我亲爱的娘呵，我亲爱的娘……我何时才能再唤你一声？

　　咬唇，心底的悲哀汹涌而来。碧盈却无力阻挡。小时候的自己，体弱多病，是娘经常日夜不眠的照顾，亲手熬药，亲手煮粥……一场病下来，病的是一个人，瘦的是两个人。而且大多数的时候，娘不小心病着了，自己却也仍是病着，也没能照顾过娘。那时娘身体尚好。如今自己长大，娘已经日渐衰老，身体衰弱，而自己却根本不能再待在身边日夜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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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窗外大雨如注，自己就仿佛被溺在水中，在悔与恨，在爱与念之中挣扎着。可是下一秒，自己的手臂就被抓住了，一晃，自己就被扯回到了现实中，“碧盈，你睡着了么？”

　　“没，没睡着。”

　　“哎，下着这样大的雨，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停下来。”

　　“也许明天早上就晴了。”

　　“那就好，要是因为下雨而没来的话，就太令人失望了。”

　　“谁要来？”

　　“是家里的人。因为今日秀女面圣，所以他们今天已经进宫了，然而圣上没回来，他们就先在静央苑休息着，说是明天过来。”末了，又迟疑的问，“就算不下雨了，他们会不会来呢？”然而，声音渐渐小下去，到了最后，已成呢喃一般，微不可闻，竟是睡着了。碧盈本是侧着头闭着眼听着窗外的雨声，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梦境，袭来。

　　一张张的，是他人的脸。爹的、娘的、丫头的、厨娘的、马夫的、小童的，还有玉清的。有笑脸，有苦脸，有愁绪，有泪眼……往事顺着记忆重演，仿佛重生了一般，幸福的，痛苦的，一件件的重新降临。说不清是好梦还是噩梦，只觉得想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却又是不舍得。那些快乐，那些爱……为什么如此短暂？一歌还没唱腻，就已经变了。物是人非，事事休。剩下的是怅然，是恨，是遗忘，是后悔。

　　终于，似乎是天亮了。身边女子起身的动静将自己吵醒了。睁开眼，明亮阳光照过来，一下子适应不了，复又将眼睛闭上了。

　　“碧盈，早安。小太监刚刚来禀报了，说我家里的人已经进了内宫，就要往这边来了，你和我一起过去看看好不好？”

　　睁开眼，看到的是青衫女子脸上无比欢快的笑意，明晃晃的不加掩饰。

　　碧盈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终于彻底的清醒过来，昨夜梦里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不留一丝痕迹。只是，笑意慢慢爬过自己的嘴角，却是决绝的凄凉的。

　　恨，日日不休。

　　玉清，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