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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烽烟罔作渔火红(至节三)

破阵记 | 作者:周衢州 | 更新时间:2017-04-30 08: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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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梦之中,方破阵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侧耳细聆,发觉声响来自船头甲板。WENxueMI。cOm他起身下床,见熹微晨曦透窗而入,船舱中桌椅依稀可辨,原来已是拂晓时分。

  舱房窄小,气浊郁闷,他打开窗户,想要吸上几口新鲜空气,哪知窗门刚一打开,登时吓了一大跳。放眼望去,江面上露浓雾重,白茫茫一片,连眼皮底的江水,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蒙蒙雾霭之中,此刻竟有许多火把,忽明忽暗,宛如点点鬼火,气象极其诡秘;这些火把东一团、西一簇,几有近百之数,由远及近,正朝大船围扰过来。

  他吃惊之余,心想许是渔人张网捕鱼,可又隐隐觉得不像,渔人捕鱼哪有这等规模阵势?待火把移至近处,细看之下更是惊讶,只见每一只火把都举在一名身穿甲胄的官兵手中,而火把之所以成团成簇,只为官兵分乘十数艘小艇之故。他心知事出有变,慌忙穿好衣服,去船艏察看究竟。

  一出舱房,只见甲板上早聚集了许多人,霍梅意、江蟠儿赫然便在其中。他张目四顾,未见鲁达身影,想必仍在底舱操桨划船。眼见众人大都衣衫不整,脸上兀自带着浓浓睡意,显然也是一从梦中惊醒,即便赶来。这时大伙儿都伏在舷板后,张头探脑,对江面上那十余艘小艇指指戳戳,议论纷纭。他疾步走到霍梅意跟前,问道:“霍先生,出了什么事?”

  霍梅意指指一旁的江蟠儿,道:“这要问他。”江蟠儿神情惶恐,气急败坏的道:“这些官兵甲胄齐整,小艇上又备有战旗战鼓,恐怕……恐怕是冲咱们排帮来的。”说完立即回头,注视着江面上的动静。

  霍方二人听他这么一说,心头各自一震,但也不觉得意外。排帮啸聚徒众,行劫于新安江、钱塘江一线,此次遭遇官府袭剿,本在情理之中,只是不想却教自己撞上了。“这时那十多艘小艇已靠近排帮大船,左右合围,傍着大船一同向下游驶去。江面上晓雾深重,小艇中人影绰绰,也看不清众官兵的面貌长相。只听其中一艘小艇上有人大声喝道:”排帮众人听了,本尉青溪县厢军总管吴俊,奉上峰号令,率兵围剿排帮盗伙。尔等一干人众,识时务者,速速束手就缚,若有拒捕者,格毙勿论!“此人自亮身份,一上来便将话挑明了,而且官腔十足,当是有恃无恐。

  船上排帮帮众一听,登时乱作一团,愤怒者有之,恐惧者有之。有几位胆大的,立刻进舱去搬取兵刃器械,准备厮杀。江蟠儿脸色煞白,自言自语地骂道:“***,吴俊你这狗贼往日里和老子称兄道弟,同嫖同赌,想不到今日这等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操你奶奶,算我江蟠儿有眼无珠,枉自在你身上下了许多水磨工夫。”

  霍梅意听了他这一番泻愤的自言自语,心中雪亮,知道江蟠儿与那喊话的军官原本暗中来往,颇有交情,暗忖:“自来便是‘官兵捉盗贼’,然而官兵既可捉得强盗,强盗又何尝不可贿赂收买官兵,这两件事一而二、二而一,一般得天经地义!”问道:“江舵把子,你认得这位吴总管?”

  江蟠儿咬牙道:“岂止认得!他是正七品上‘致果校尉’的官阶,统领青溪全数厢军,职责便是替朝廷‘肃清所部’,我哪一年不孝敬他几千两银子。这等贪官污吏,当真黑心黑肠,一手接过你的敬奉,一手又来暗算偷袭,真***不是人!”霍梅意听他话中提到“致果校尉”,心中猛然一凛。宋时武将官阶共分三十一级,最高者为从一品‘骠骑大将’,通常出任太尉之职,掌管举**政大事;最低者为从九品“陪戎副尉”,充下班祗应职位。“致果校尉”属从七品上,阶数廿二,获此官阶之武将,多任州县“捉贼使臣”等职,或为“总管”、或为“钤辖”、或为“巡检”,统领州县厢军,防范民众暴乱起事。霍梅意东来中土,专心致力于武学,可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于此节自是不知。但他昨晨重入威坪时,曾偷听到城门守吏的谈话,知道方破阵的两位师伯祖风去尘、岳去病离京南来威坪,要找的人便是一位吴姓武官,而这武官的阶称,正是校尉。由此看来,风去尘等要找的人,定是眼前这位吴俊吴校尉无疑,说不定,风岳二人此刻便在其中的一艘小艇上,也未可知。想到此处,霍梅意一来身在排帮巨舸,官兵围攻,他已不能置身事外;二来风去尘等是正一教中人,与方破阵同属一派,也不由他不对风去尘、岳去病多加留意。因此他又向江蟠儿问道:“江舵把子,你可曾听说过‘上清宝禄宫’?”江蟠儿一怔,暗骂道:“***,危急关头,问这些没头没脑的屁话!”答道:“没听过,在下只知龙虎山正一教主观叫‘上清宫’。”说完走向舷边,对着江面上纵声喊道:“吴校尉,我排帮在徽睦群山中伐木,运销于两浙之地,一向奉公守法,吴校尉为何以盗伙相称?”

  霍梅意暗自好笑,心道:“这江蟠儿人品低下,可闯荡江湖多年,毕竟还算个人物,这当口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居然还能说出这么一番冠晃堂皇的话来!”只听那吴校尉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之意,高声问道:“船上说话之人可是江大舵把子?”江蟠儿答道:“正是小弟江蟠儿,吴兄别来无恙。”那吴校尉喝道:“胡说八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你为贼盗,我为军官,水火不容,你跟我套哪门子的交情。江蟠儿,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本尉尽起青溪厢军来攻,你快快下令落帆停航,缴械投降,本尉当可免你一死。否则,本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那便悔之晚矣。”

  江蟠儿岂肯束手就擒?他再也清楚不过,自己杀人越货,罪孽深重,一旦落入官府之手,必定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这吴校尉所说的话岂能当真?心想:“王八蛋,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鬼才信你这话!老子和你打交道不止一日,还不知你那付臭德性,说话如同放屁,我岂会信你的花言巧语?”答道:“多谢吴校尉良言相劝,在下也不是草木顽石,且容在下与弟兄们商议商议,再作答复。”

  吴俊大笑道:“很好!限你一柱香时光,率一应部属缴械就缚,弃暗投明,不得有违。”

  江蟠儿暗骂:“老子投你妈的明!”高声应道:“是。”回头向霍梅意作揖道:“霍先生,排帮今日遭逢大难,在下万死不降。你也瞧见了,眼下形势危急,在下只得先拿言语稳住官兵,但待会恐怕仍有一场拼杀,还请先生大发慈悲,替在下化去‘刮骨阴劲’,以便厮斗。”

  不料霍梅意碧眼一翻,只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去了左侧船舷,监视官兵动向。方破阵见江蟠儿恳求无功,虽对他有几分怜悯,终不为所动,跟在霍梅意身后,也去了左侧船舷。

  江蟠儿脸色灰败,又急又怕。原来他见官兵人多势众,顿生逃遁之心,暗想自己终年在新安江上打滚,水性极好,待会混战一起,大可纵身入江逃命,谅官兵也奈何不得。又想船毁了还可再造,部属死活更不必放在心上,现如今朝政糜烂,天下汹汹,挺而走险之辈多如过江之鲫,还怕招揽不到部属?只是体内的“刮骨阴劲”实是心头大患,是以先对吴俊搪之以词,令其不致立即下令攻击,转身便来恳求霍梅意,求他为自己化去“刮骨阴劲”。

  这时他无计可施,只得回身望着一众部属,沉声道:“眼下咱们被官兵围攻,人单力薄,你们又怎么说?”

  船上的这十数名排帮帮众除极个别而外,余者尽是身负血债、官府行文张榜通缉的亡命之徒,听得舵把子询问,计较眼下形势,均知拼死一战,或可捡回一条性命;要是不战而降,落入官府手中,数罪并罚,多半还是九死一生,绝无活命之望。当下众口一词,都说宁可一死,也要和官兵决战到底,拼他个鱼死网破。

  江蟠儿见众人为防官兵听到,说话时压低了嗓门,但神态都极为坚定,稍感宽慰,当即吩咐一名手下去底舱传令,命众水手尽力划桨,加速航行。堪堪吩咐完毕,便听吴俊在浓雾中大声喝斥道:“江蟠儿,时辰已到,为何还不见你下令降帆?本尉警告你,切莫耍奸弄鬼……”江蟠儿冷笑一声,脸上阴鸷狠毒之色骤盛,从身旁一名帮众手中取过一张铁胎硬弓,搭箭上弦,狠狠道:“好!这便落帆。”运弓如满月,照准话音来处,便是“嗖”的一箭。

  只听“啊哟”一声,那吴俊痛得哇哇乱叫,骂道:“好啊,江蟠儿你这奸贼,胆敢暗算本尉,本尉定要将你挫骨扬灰!啊哟……啊哟……孩儿们,擂鼓三通,搭箭上弦;号角一响,火箭齐发。”虽然连声呼痛,但语声高亢,显然是江雾遮视,江蟠儿听音辨位射去的这一箭,并未射中他要害。

  江蟠儿听得船身两侧战鼓响起,暗暗叫苦:“糟了,官兵携有火攻之物!”情知江面风大,官兵如用火攻,自己这船通体刷涂桐油,再加上风助火势,委实不易扑救,直有灭顶之灾!其实他这船上虽也有硫磺、松脂、青油、破布、棉絮等火攻物事,但一来为数不多,二来官兵分乘十数艘小艇,太过分散,他纵然下令也用火攻,怕是收效不大。可官兵若用火攻,情形便迥然不同了,排帮此船甚为庞大,转向驶避不易,实是众矢之的。

  江蟠儿想到此处,已是满头大汗,正当焦急惶恐之际,忽听江面上又有一人说道:“吴校尉,且请暂缓攻击,待鄙人再向排帮众人劝上一言。”说话声近在吴俊一侧。吴俊道:“风大侠吩嘱,末将敢不从命。只是这些人无法无天,都是些听不进劝的亡命之徒,风大侠又何必多费唇舌?”原先那人道:“我辈行事,但求心安理得,但求无愧于天地!劝不劝在我,听不听在他。”话声甫落,战鼓声已是嘎然而止。

  那人朗声道:“江舵把子、排帮众位好汉,请听好了:鄙人正一教风去尘,有言相劝。吴校尉今番奉命行事,衔尾而来,弓箭、硫磺、青油等火攻之物无一不备,此刻江面风大,吴校尉倘使下令放射火箭,大船登成一片火海,诸位实有白骨之累。纵然有人跳水逃命,但众官兵弟兄驾驶快艇,以逸待劳,诸位扪心自问,能逃出生天么?只要各位缴械投诚,风八虽是区区之辈,也懂得江湖道义,定会去官府为诸位好汉求情。我风八人微言轻,自然不在话下,但凭本教盛名,料想官府也不能不给风某人三分薄面,虽不能令诸位无罪赦免,减刑从轻发落却是大有可能。风八这一番心思,实是体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见诸位葬身火海,还望诸位三思!”

  这人如此一大段话说将出来,中间毫无停顿喘息之处,语声虽不很响,可巨舸上人人如闻耳侧,兼之言词恳切,真心诚意规谏劝降,众盗伙听了,纷纷望向江蟠儿,内心颇为所动。江蟠儿听了,面色更为阴沉,见部属全都注视着自己,一时间也是拿不定主意。

  方破阵、霍梅意身在大船左侧,听了这话,互望一眼,一个道:“风去尘!”一个道:“八师伯祖!”双双探出头去,可惜江面上兀自漫天浓雾,无法看清说话之人。江蟠儿忽大声道:“说话之人可是江湖中有口皆碑、人人称颂的‘笑面老虎’风去尘风大侠?”

  那人哈哈一笑,谦声道:“什么‘笑面老虎’,这都是武林同道的玩笑之词,鄙人可不敢当此大号,区区正是龙虎山风去尘。足下可是江舵把子?”江蟠儿冷笑道:“素闻风大侠古道热肠,面善心慈,为人最是行侠仗义,因此才有江湖朋友以此雅号相赠。嘿嘿,直到今日,在下方知江湖传言原多虚幻之语,殊不可信!”风去尘道:“江舵把子何出此言?”江蟠儿道:“在下也请风大侠扪心自问,尊驾今日助纣为虐,助官府围攻武林同道,又何来半点‘扶危济困’的侠义风范?”此言一出,对面江上再无半点声音,风去尘似被江蟠儿这锐利的词锋给问住了。官兵、排帮双方,再无一人说话,整个江面上只听得风声修修,江水鸣咽。方破阵疑云满腹,团然莫释,怎么也想不明白风去尘会在此处出现?不由自主,又向霍梅意望去,盼他能替自己解开这个迷团。霍梅意摇头道:“你别瞧我,老夫和你一样,眼下也是半点都摸不着头脑,也弄不明白你的这位八师伯祖怎会同官兵搅在一起。”呜……呜……猛地里,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刹时间风吹浪击声相形见拙,全被号角声掩没,整个江面上,甚或整个天地间,似都已万籁俱寂,只剩下这凄越的呜呜之声。

  突然,一道亮光冲破浓雾,在江面上划过一道闪亮直线,冲方破阵疾飞而来。方破阵高声惊叫,猛地蹲下身子,只听“嗒”的一声,一枝火箭从他头顶飞过,插在了甲板上。紧接着,江面上空火箭齐飞,如流星破空,排帮巨舸上嗒嗒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火箭一经**木板中,油脂四溅,火星乱爆,登时燃着了船身。

  江蟠儿高声下令:“弟兄们,高举盾牌,靠舷而立,挡住火箭!”江面上吴俊也是纵声传令:“儿郎们,抬高箭头射风帆!”语声甫落,啪啪声响处,桅杆上高高挂起的巨大风帆早已中箭,顷刻间浓烟滚滚,大火冲天而起。

  方破阵忽“啊呀”一声大叫。霍梅意回身问道:“怎么,你中箭了?”方破阵一跃而起,发足向船舱奔去,边跑边道:“没中箭,小禾还在舱中,我快去叫醒她。”就在这时,一枝火箭横飞过来,朝他左肩射去。霍梅意叫道:“小心!”右手一扬,照着火箭便是一记“劈空掌”劈出。那枝火箭被他凌厉掌风一扫,中途折向,斜斜**舱壁中。

  方破阵暗呼好险,闪入船舱通道之中。来到小禾舱房前,高声叫道:“小禾,快起床,出事啦!”

  小禾昨晚被方破阵亲了一口,当时虽说是严词厉色地大加嗔怪,但她女儿家心思百伶百俐,却也难脱娇情自饰,故作姿态之嫌。负气回舱后,一灯如豆,她运针如飞,将手中的活计赶工完毕,上床歇息时,已过了子牌时分。躺在床上,芳心可可,脑海中所浮现的,竟全是少爷在自己颊边的那轻轻一吻。想起少爷平日待自己的好处,不禁一阵欢喜,一阵害羞;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不由得愁肠百转,自贻伊戚。如此思前想后,恍恍忽忽,直到三更天才睡去。她晚睡入梦,连江面上的战鼓声也是吵她不醒,此刻方破阵用力拍门,近在咫尺,这才一惊而寤。方破阵在门外又唤道:“小禾,你快开门。”语声焦虑,显得急不可待。小禾粉颊一红,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拥被坐起,道:“谁在外面,是少爷么?”方破阵催促道:“是我。你快开门,让我进来。”小禾心跳更剧,怦怦之声连自己也是清晰可聆,颤声道:“三更半夜,你……你到我舱中做什么?我不开门。”方破阵急道:“什么三更半夜,天都亮啦。你怎么还不开门?出大乱子啦!”小禾道:“你骗人,我才不上你的当,说不开就不开。”方破阵在门外急似热锅上的蚂蚁,跺脚道:“你这丫头,好端端我骗你干么?你要不信,自己打开窗户瞧瞧。”小禾听他语调更加急促,的确不像是在哄人,便下床打开窗户,一瞧之下,险些儿软倒在船板上。只见窗外火箭横飞,东一枝、西一枝,尽向船身射来;江面上烟雾弥漫,杀声阵阵,鼻端更闻到一股难闻的油烟味。忙去打开舱门,方破阵一闪而入,她惊慌失措,一个劲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抬头,忽见方破阵神情有异,怔怔地望着自己上身。

  她顺着方破阵的目光低头一瞧,“啊”的一声,慌忙环臂遮住胸口。原来方才她下床急了,身上只穿了件贴身亵衣,胸前裸露出一大片玉肌雪肤:酥胸半裸,乳沟隐现,竟教少爷看了个饱。这一下,直羞得她满面飞红,连头也抬不起来,嗔道:“你看什么呀?还看,还看,你不是好人!”

  方破阵蓦然惊觉,脸上也是一红,道:“快走,快走,逃命要紧!”拉起她的小手,往外便跑。小禾用力一摔,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嗔道:“呸!我这付模样,怎走得出去?”回身穿好青布长裙,又将方破阵那件业已完工的新衣衫叠入包袱,这才与方破阵一同出舱。刚出甬道,一枝火箭迎面飞来。方破阵眼明手快,忙将小禾往自己怀中一按,双手一搂,护住她头脸及上身。那枝火箭擦着他右耳,呼啸而过,掉入船身另一侧江中。但火箭上滴落的油脂火点,已溅上他肩头,一触布衣,立时燃烧起来。他连忙放脱小禾,弯臂去拍打。小禾叫道:“空手拍不得!”扬起手中的包袱,拼命朝他右肩扑打。拍得三、五记,火苗熄灭,冒起一缕青烟。小禾舒了口气,见方破阵肩头衣衫已被烧穿一个大洞,肌肤上烫出了两个大水泡,好生心疼,一边往上面吹凉气,一边问道:“痛得厉害么?”方破阵本已疼得火辣辣的,听她一问,道:“不碍事,这点烧伤不算什么。”

  一语未毕,忽听霍梅意在左舷大叫道:“你们两个别在那儿磨蹭,不要命了?快到老夫这边来!”这时大船上已有多处着火,火苗窜起数丈高,方破阵、小禾终究年少,眼见火势猛烈,事态危迫已极,均觉惶恐。心想霍梅意神通广大,也许能救自己二人脱离火海,一听他叫唤,想也不想,拱肩缩背,冲到他身后。霍梅意直立舷旁,神色如常,一见有火箭冲自己这边射来,便劈掌弹指,将来箭一一震入江中。他宽肩厚背,身材高大魁伟,足可将方破阵主仆遮住。二人躲在他身后,见火箭再也射不到自己,心下稍安。

  小禾问道:“霍公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咱们能逃下这船去么?”望了望四下里的火头,惧意犹存。

  霍梅意也不回头,仍然注视着江面,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但要逃下船去,想来总不是难事!”二人一听,俱感喜慰。小禾正要问他怎么个逃法,忽听“咔嚓”一声,跟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回头看时,却是风帆燃烧,连带桅杆一并烧断,倒下来砸在了甲板上。排帮众人见主桅烧断,惊声四起。江蟠儿情知主桅一倒,航速骤减,再要冲出官兵的围剿,那可就更难了,心一横,惨然下令道:“弟兄们,不必再抵挡了,大伙儿跳水逃命去罢!”众人早盼他有此一言,发一声喊,登作鸟兽散,纷纷纵身跳入江中。然而官兵小艇游弋于江面之上,早有防范,此际雾气稍散,视距已可达三丈之远,众官兵一见排帮帮众弃船逃命,当即划动木桨,长枪利刃,尽往众人身上招呼。但听得惨号厉呼接连而起,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官兵毒手,沉尸江底。

  方破阵、小禾听得江中惨呼声不断,惊骇莫名,连脸色也变青了。霍梅意眼见巨舸上火光处处,船板、龙骨断裂之声时不时传来,心知沉船在即,当下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小艇,对方破阵说道:“方破阵,你看清前边那艘小艇了么?”方破阵顺指望去,果见前方四、五丈之外有艘小艇,小艇上战旗飘扬,隐隐约约立有好些人影,道:“看清了。”霍梅意道:“好,咱们杀官兵,夺小艇!”方破阵一怔,道:“你是说咱们夺过官兵的小艇,然后驾船逃走?可那小艇离这儿太远,我和小禾没法子上去。”霍梅意哈哈笑道:“这容易!老夫将你抛掷过去,凭你小子的那几手三脚猫功夫,当可挡得住官兵的三五着进攻,不出眨眼工夫,老夫背负着小禾便也到了。”

  方破阵见正前方那艘小艇在江雾中忽隐忽现,艇上众官兵执弓持枪,不由得心下惴惴,可当此之际,除此而外实无别法另途可以逃生,沉默片刻,咬牙道:“好,便是如此!”小禾却急了,忙道:“霍公公,那艘小艇离咱们太远,你能将少爷抛准么?就算不会令少爷摔伤,可有那许多官兵,要是一起向少爷动粗,那怎么办?再说,你背着我,能跳得过去么,当真不会掉进江中?”当此紧急关头,她兀自絮絮叨叨,霍梅意大感厌烦,皱眉道:“你若担心掉进江里喂王八,那便独个儿留在船上好了。”小禾瞅了瞅满船的腾腾烈焰,不寒而栗,道:“那我还是让你背我。就算真得掉进江里,大不了弄湿一身衣衫,我从小便会泅水,又淹不死我,怕什么?”方破阵忽道:“霍先生,能稍等片刻么?”霍梅意道:“你又有什么事?”方破阵道:“我要下底舱去瞧瞧鲁大哥。”霍梅意见两小此情此景,仍旧夹缠不清,一个胆小如鼠,生怕掉入江中;一个则妄充义气,大祸临头,仍要顾及他人是否平安,不由得大怒,喝道:“混小子,眼下这船上大火冲天,甬道早已堵塞封死,你怎还能下去底舱?”不由分说,一手提着方破阵的衣领,一手抓住他腰身,大喝一声:“去!”双臂一送,顿时将方破阵远远抛了出去。

  离开霍梅意双手后,方破阵只觉一阵腾云架雾,下坠之处,恰好是那艘小艇上空。他在空中一挺腰身,看准落脚处,咯噔一声,落在了小艇后艄。

  刚站稳身子,便和一人打了个照面,跟着和这人一同惊叫出声:“怎么是你?”只见眼前这人相貌猥琐,三十不到年纪,正是前日夜晚不期而遇的师叔杨顺。他问道:“师叔,你……”突然间,一枝红缨枪疾刺而至,他赶紧向右侧避开,左手伸处,已抓住枪杆,跟着顺势往后一扯。一名官兵连人带枪直跌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江中。

  小艇上众官兵见他从天而降,本就惊骇万分,这时见他一出手便将一名弟兄扯入江中,只道他是排帮帮众,纷纷骂道:“排帮小贼,快杀了他,快杀了他!”各挺兵刃,向他围攻过去。

  杨顺忙道:“各位大哥,且慢动手,这孩子不是排帮盗伙,他是兄弟的一位师侄,各位千万不可误会,不可……”话犹未了,只觉眼前白影闪动,艇中又多了一人。定眼看时,才知大谬不然,艇中并非只多了一人:来人似是天外飞仙,奇形怪貌自不待言,奇的是背上竟还负着一人,而那背上之人青眉朱颜,敢情还是老相识,正是日前和自己犯过口角的那位小妞儿、臭丫头。他上前喝道:“喂,你这胡番是什么人?可是排帮贼子?”

  杨顺不识霍梅意,霍梅意却认得他,将小禾从背上轻轻放下,跟着双眼望天,对他毫不理睬。

  众官兵见小艇上奇事迭起,看清方破阵身形虽与**无异,可脸相的确还是个孩子,听杨顺那么一说,又见霍梅意长相奇特,眉宇间大有凶狠之色,哪里还会同他客气?都撇下方破阵,回身向他扑去。霍梅意冷笑一声,振臂挥袖,“扑通扑通”几声,那几名官兵好似顽石沉潭,尽皆落水。

  杨顺惊道:“你这厮狗胆包天,竟敢殴击官兵,定是排帮贼徒无疑,且让正一教弟子来收拾你!”挥拳朝霍梅意面门打去。

  方破阵暗道:“该死!你怎敢对霍先生动粗,那不是老虎嘴上拨毛,自寻死路么?”叫道:“霍先生,请你手下留情,不可伤害我这位师叔!”

  霍梅意本想将杨顺一脚踢入江中了事,听方破阵这么一叫,心想:“今晚官兵围剿排帮,这事好不蹊跷,想必同岳去病、风去尘二人不无干系,这杨顺是他们的师侄,相偈出京,定知其中隐情,老夫便送方破阵这小子一个人情,饶此人一命,让他来替老夫解开心中的疑团。”心念至此,脚尖微晃,一连踢中杨顺身上好几处**道。

  杨顺**道被制,咕咚一声,摔倒在艇中。他惊惧交集,**刚一触及小艇底板,当即纵声呼救:“五师伯、八师叔,我被人……被人制住了**道,动不了啦!”

  他这里话音刚落,远处江面上立刻响起一个声音:“杨顺,你别慌张,我和岳师兄这就过来救你!”大伙一听,都知道是风去尘在说话。

  霍梅意见杨顺躺在艇中,眼露怯意,四肢不停地颤抖,不由得对他心生鄙夷,不屑道:“你乱叫什么,老夫又不会取你狗命,用得着吓成这样?张抱珍老道声威显赫,怎会有你这如此不成材的脓包徒孙,看了便教人生气!”一指站在艇艄的方破阵,道:“他也是张老道的徒子徒孙,人品骨气可就比你强多了。”

  杨顺听他说不会取自己性命,惶恐之情稍减,但正一教弟子从来都对掌教天师敬若天人,霍梅意称张抱珍为“张老道”,口气大得吓人,他愤慨之余,又诚惶诚恐起来,猜不透此公是什么来头?

  小禾见霍梅意称赞方破阵有骨气,向方破阵霎了霎眼,意在取笑,似乎是说:“不见得啊不见得。”方破阵此刻也是提心吊胆,怔忡不安,可没闲工夫和小禾玩笑嘻闹。风去尘、岳去病即刻过来营救杨顺,到时大家势必见面,方破阵私自随霍梅意习武,有触门规,加之眼下霍梅意出手制住了杨顺,如此种种,倘使两位尊长有所责询,分说乏辞,因此在他内心深处,实不愿此刻见到风去尘和岳去病。

  正感头痛时,只见左侧六丈开外,一艘小艇冲破江雾,朝自己这边划了过来。艇艏立着两人,一人神情冷漠,一人浓眉红脸,正是岳去病与风去尘。待小艇驶到近处,风去尘右手一举,操桨官兵登时住桨,小艇缓缓停下。

  方破阵立于艇艄,首当其冲,眼见二位师伯祖到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鞠了一躬,道:“岳师伯祖、风师伯祖,您二位好。”

  岳、风二人骤见方破阵,均是差愕不已。他二人久处京师,碧眼黄发之辈不曾少见,此刻见了霍梅意的长相,见多不为怪,可方破阵前天夜晚明明已回方家村,怎会出现在眼前?风去尘当即问道:“你是方破阵,你怎会在这里?”一瞥眼,见杨顺一动不动地躺在艇中,生怕师侄已遭毒手,忙又道:“杨顺,你没伤着吧,是谁点了你的**道?”

  杨顺叫道:“我没受伤,可身上环跳、曲池、委中、曲泉四处**道被这胡番点中了。八师叔,你快过来救我!”

  方破阵暗忖:“八师伯祖问我怎会在此处,这事我可不能说。”幸好风去尘心系杨顺,只草草问了他一句,便没再追问下去。他稍稍侧开身子,不再面对岳、风二人,心中始觉自在了些。

  风去尘向霍梅意一拱手,朗声道:“这位朋友是谁,尊姓大名可否赐告?鄙人正一教风去尘,这厢有礼了。”他见霍梅意鹰视傲立,气宇轩昂,早料到此人定非等闲之辈,因此先亮名身份,心想不管眼前此人是谁,总该给正一教面子,好好将杨顺送过来。

  不意霍梅意一声不吭,只冷冷地看了他和岳去病一眼,即便俯身拾起一支木桨,伸入水中轻轻一板,小艇缓缓向下游驶去。

  风去尘喝道:“喂,朋友,且慢离去。”见霍梅意兀自不加理睬,他脾气虽好,也不由得动了肝火:“此人好大的架子,听了我的名头,还这般漫不经心,不知是哪路神仙?”

  须知当今之世,龙虎山正一教声名播著海内,是为天下第一大道教门派。正一教弟子入教不出家,可论婚娶,俗称“火居道士”,因此教徒遍布大江南北。自汉末张道陵创教以来,正一教掌教便多受朝廷敕封,尊为“天师”,正一教又名“天师道”,由是而来。当代掌教天师张抱珍学究天人,武功卓绝,于朝于野均享盛誉。张抱珍热衷武学,素来不喜酬酢官府,十多年前,哲宗皇帝赵煦曾颁旨宣他入京朝觐,他托病不行;当今徽宗皇帝信奉道教,更是屡下旨意召他进京陛见,他也是借口自己闲云野鹤惯了,衫履不修,恐怕惊忧圣心,只写下一首谢诏表,其中有言道:“一片野心都被白云锁住,九重宠诏休教丹凤衔来。”抗旨无住。

  张抱珍不愿同官府往来,却喜涉足江湖,六十岁前常常浪游于湖海大山之间,访友问道,较技论剑,因此在当今武林中享名之盛,无人可与他相颉颃。近年来他闭关参修“无极先天功”,绝迹江湖,但门下九大弟子皆是英才俊杰,武功都已得他真传,时常行走于江湖之上,扶危济难,甚得武林同道称颂。这九大弟子各自以山名为号,江湖上便统称他们为“四龙五虎”,借此喻扬彼等武功精强,多惩凶扬善之举。风去尘出道多年,早可独挡一面,论身份也足以和武林各大派掌门人分庭抗礼,相座论交。只因他面目和善,笑口常开,是以江湖中人都称他为“笑面老虎”。

  正因如此,他万没料到在这小小青溪县、新安江上遇到的一位陌生胡人,竟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也难怪要生气了。彼时他见霍梅意桨声咿哑,小艇渐去,当即伸足在船头轻轻一点,扑了过去。两艘小艇相距原本就有四丈之远,霍梅意板得数桨,离得更开,但风去尘在师兄弟中向以轻功见长,飞扑之下,仍可追及。

  眼见便要踏足艇身,蓦地里,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斜斜推到,油油然莫可御。风去尘只感呼吸不畅,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跌入江中。经江水一呛,引起一阵剧咳,他忙试着调运内息,幸好未受内伤,心中稍安,踩水泅归已方小艇。未近艇身,只见五师兄已然跃起在空中,向霍梅意出招,右掌一缩一吐,使得是正一绝技“掌心雷神功”。

  张抱珍门下九大弟子,武功各有所长,但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单论武功高低,九大弟子仍有排序。九大弟子中武功最高者,乃是张抱珍的长子“陆地神龙”张去傲,江湖人称“天师门下武功第一”;风去尘在师门中素以轻功见称,拳脚功夫非其所长,只能排在第七位上;岳去病为人寡言少语,沉毅多思,性子极适宜于武学一道,一身武功非同小可,只比四师兄张去傲稍逊一筹,排位其次。

  风去尘方才被霍梅意击落江中,早知这胡人掌力雄浑已极,自己虽说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下中招落水,可此人掌力实是太过骇人听闻,生平所见,惟恩师方有此功力,自己纵是凝神竭力,怕也仍旧接不下这威猛无俦的一击。他想五师兄武功固然高出自己甚多,但仍不可与之相抗衡,情急高呼:“岳师兄小心!此人掌力浑厚,不可同他正面对掌。”

  岳去病恍如未闻,只在半空中喝道:“方破阵退开。”他素来不喜多话,只要不是单人独个,遇事凡须开口说话,总是由师兄弟们去和旁人打交道,他能不开口便尽量不开口。先前他一直冷眼旁观,待见师弟中招落水,关怀之下却也没开口询问,这时听得师弟呼声无异,顾虑即消,雄心登起,右掌去势未尽,左掌如法炮制,一缩一吐,又是一掌拍出。

  原来单论掌力之强,岳去病犹在张去傲之上。张抱珍昔日与众弟子闲话,曾有戏言:“武林同道都说去傲‘天师门下武功第一’,这话我半信半疑,但去病堪称‘天师门下掌力第一’,这是决计不错的。’言下之意,对岳去病掌法上的造诣,很是推许。岳去病本人对自己双掌上的功夫,也颇为自负,出道以来,但凡与人较技争雄,他剑术上败过,轻功输过,指功爪功上也都遇到过胜过自己之人,但掌法上可是从未有过一招半式吃亏。眼见霍梅意击向师弟那一掌轻描淡写,如拂尘埃,一望便知未尽全力,他心性刚毅,风去尘那一语提醒,正好激起了他的争雄之念。

  眼下他拍出的这两掌,是“掌心雷神功”中的一记“大双拍”,虽为两掌,实是一招二式。他右掌先**出,已极具威势,掌力未到,劲风早将立在艇艄的方破阵衣角吹起。方破阵知道厉害,忙退到艇艏,跟小禾站在了一块。岳去病左掌跟着拍出,两股刚猛掌力相激相融,挟着隐隐轰轰风雷之声,向霍梅意直冲过去。

  霍梅意笑道:“这还有些像话!”抢上数步,左手后负,单出右掌拒敌,照岳去病“掌心雷神功”掌力涌到处,也是一掌拍出。两股掌力互撞之下,响起一连串劈拍之声,小艇跟着一阵晃荡。

  小禾立足不稳,身子一歪,向江中摔去。方破阵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住,两人一同蹲了下来。这时岳去病已踏足小艇,双掌飞舞,霎时间向霍梅意攻出四掌。霍梅意一只右掌上挡下搁,有如持饴弄孙一般,轻轻松松,将岳去病竭力而施的四记杀着随意化去。

  小禾一手扶着船舷,一手紧紧抓住方破阵右臂,在方破阵耳边说道:“刚才霍公公背负我跳下大船,我又觉得是在‘腾云驾雾’了。”方破阵明白她这是固持己见,仍以为所谓的“轻功”便是“腾云驾雾”,说这话隐含“老帐重算”之意。他这时正关注艇艄的打斗,无暇理会小禾,敷衍道:“那又怎样?”小禾见他随口应卯,心下不满,在他手臂上用力扭了一把。方破阵瞪她一眼,她皱皱鼻子,又扭了一下,不过这次却轻多了,似扭实抚。方破阵拿他没辙,回头又去观看艇艄战况。

  小艇窄短,方破阵目力本佳,从蹲身处望向艇艄,霍岳二人此刻脸上的神情俱可看清,但二人出招快似闪电,虽是近在咫尺,手法却已看不真切。只见岳去病脸部肌肉紧绷,神情异常严肃,绝无一丝大意轻忽之象;霍梅意却是老脸绽笑,大袖翻飞,随心所欲地出招,神态轻松潇洒。

  他暗自心惊,单看二人神色,便知五师伯祖远非霍先生的对手。这已是他第二次傍观霍梅意与人斗技,第一次是在帮源峒,霍梅意大战明教“风、云、雷、电”四堂长老,那是生死攸关的性命之搏,他大开眼界之余,不免瞧得胆颤心惊。这一次拼斗双方实力悬殊,论武功高低,岳去病只同吕师囊、仇道人相伯仲,怎是霍梅意对手?霍梅意只想借岳去病领略一下正一教武学,故而手下容情,若非如此,三十招之内便可取岳去病性命。霍梅意原本不知中原武林情形,上得黑木崖后,这才慢慢知道,中原武林执牛耳者,首推少林,接下来便是正一派。他酷受武学,今日既撞上了正一派好手,哪有不借机切磋观摩一番的道理?他的这番心思,方破阵自是不知,生怕五师伯祖吃亏,眼见岳去病脸上肌肉越绷越紧,双手也是一般得越握越紧。

  岳去病越斗越害怕,疑惧交集,只觉眼前这胡人武功深不可测,实是生平所遇第一高手,不禁额头冷汗涔涔,怯意大生,暗骂自己过于托大,小觑了天下英雄。

  风去尘此刻已爬上小艇,浑身**的,模样甚是狼狈,见师兄掌法渐拙,高声叫道:“岳师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身影晃动,又扑了过来。

  霍梅意纵身长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左足一抬,离艇身二尺,凝住不动,只将脚尖微微翘起。风去尘身在空中,见他这一脚所在方位妙至毫巅,只要自己落身下去,裆部便会自动撞上他脚尖,惊骇之下,慌忙腰间使力,骤转身躯。他轻身功夫确是了得,身在半空无所凭借,单靠腰力便可回翔折返,倒退回己艇。然而师兄形势危殆,不可就此不顾,退回艇艏后,立身未稳,足尖一点,再度窜出。这回他另选落身之处,扑至对方小艇上空,双目下视,却见那胡人左足换右足,姿势不改,脚尖对准之处,仍是自己裆下的“会阴**”,迫不得已,只得又扭身退返。

  他两次想跃上小艇,两次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逼得半途而废,虽说身无损伤,但这等情形从所未遇,立在船头,矍然失色,背脊上冰凉冰凉的。

  小禾初上小艇时,斗然间见到杨顺,也觉惊奇,不知这没规矩的家伙怎会在此?后来岳去病、风去尘乘舟而至,她既见杨顺在先,那会子便也觉顺理成章,倒不曾大惊小怪。不过这时她望见风去尘两度飞扑而出,又都半途折回,实在弄不懂他在闹什么玄虚,心想:“少爷的这位师伯祖偌大一把年纪,行事恁般有趣,在这跟只猴儿似的前窜后跳,真是好笑!”大感滑稽有趣,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方破阵不知她为何发笑,但师伯祖战况不利,这丫头无端发笑,无论如何都是不该,斥道:“别笑!”小禾待要反唇相讥,见他敛容正色,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心下却想:“看样子,霍公公这场架非打赢了不可!”

  只这一小会儿的工夫,霍、岳二人又拆了二十来招。小禾心想:“怎地还没打完?”时至今日,她对霍梅意打架的本事已颇有信心,见二人缠斗不休,将小艇弄得摇来晃去,好不吓人,便大声道:“喂,霍公公,你打架的本事不是很了不起吗?怎地打了这许久,还打不嬴?你们俩再这样打下去,这条船可要翻了,大伙儿统统掉进新安江里喂王八!”

  霍梅意哈哈笑道:“你不是说自己会泅水么?你这丫头,原来也是个嘴硬胆小的姑娘。”

  小禾怒道:“平白无故掉进水里,浑身**的,难受得要命,有什么好玩?”

  霍梅意道:“不好玩是吧?那好!公公心疼你,省得你提心吊胆,立刻打完这场架。”口中同小禾瞎扯,右掌忽然斜斜一引,攻入岳去病双臂之内,一掌按上他胸膛,笑道:“你也不好玩,还是回自己船上去罢。”内劲微吐,将岳去病整个人向后轻轻推了出去,跟着拍拍手,重又拾起木桨,伸入江中划将起来。

  岳去病借霍梅意那一掌之力,倒纵回小艇,站在风去尘身旁。师兄弟两个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相顾无言,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疑惧。

  艇中众官兵眼见霍梅意架着艇向下游驶去,都当他是排帮帮众,自然不肯就此放过,纷纷搭箭上弦,朝他射去。风去尘暗呼不妙,待要出言喝阻,众官兵利箭早已射出。只见霍梅意也不回头,手中木桨轻拨,登将射到的箭枝一一击回。但听得“啊哟”之声连连响起,六名官兵之中,竟叫霍梅意击回之箭射翻了三个。余下几名官兵哪见过如此神技?全都吓得魂不附体,坠弓在船。

  跟着江面上传来杨顺的哭喊声:“五师伯、八师叔,你俩还管不管我了,呜……呜……”其声亦悲,其情堪怜。岳去病板着脸孔,不出一声。风去尘却听得浓眉直攒,大声喝道:“杨顺,你怎地如此没出息,不许哭,休坠了正一教名声!你船上的那位先生乃前辈高人,或许是有事问你,又岂会为难你这后生小辈?到时自然会放你回来,你不必害怕,自己返回京城去罢。你听见了么?”

  杨顺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我知道了。”风去尘又高声问道:“方破阵,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他这话原本是要问霍梅意,但想那胡人未必会理睬自己,方破阵是自己的晚辈,当有答复。可等了许久,直到霍梅意那艘小艇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也听不到方破阵回话。他叹了口气,心想必是那胡人不许方破阵出声,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瞧着师侄被人掳走。

  霍梅意见官兵不敢再放箭,更不敢衔尾而追,于是解开杨顺身上受制诸**,将手中的木桨往他怀里一扔,道:“你来划船。”杨顺脸上泪泗犹在,哪敢反抗?抓起木桨,规规矩矩地划了起来。

  霍梅意看他划得有板有眼,专心卖力,由衷赞道:“你划船倒是把好手。”走到艇艄,半倚舷板,将两条长腿尽量伸直,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方破阵见此情形,心想杨顺可是自己的长辈,过意不去,捡起一支木桨,在小艇另一侧划了起来。他从未划过船,起初尚觉不适,划得一会,渐渐摸着了些门道,便也熟能生巧,得心应手了。

  小艇轻便,在他俩使劲划动下,航行得甚是快捷。此时江面上浓雾已散,江水东流而去,朝阳在前方群山间升起,光芒四射,照得一江通红。

  霍梅意忽道:“小禾,你过来,咱俩说会话。”小禾道:“好啊,我正闷得慌哩。”起身走到艇艄,在霍梅意对面坐下,道:“霍公公,方才风大爷那番话,明里是在教训自己的师侄,其实是说给你老人家听的,不知你听出来了没有?他说你是什么前辈高人,那便是给你戴了顶高帽,是要你顾及自己的身份,不去欺侮他的这位宝贝师侄。”说完向前端的杨顺一指,脸露鄙夷之色。

  霍梅意弓起左腿,右腿搁了上去,跟着轻轻抖动起来,笑道:“你这丫头,当老夫是块木头啊?老夫岂能听不出他的……这个弦外之音。”小禾道:“那你老人家放是不放杨顺回去?”心中则想:“最好别放,让他多吃些苦头!”霍梅意道:“放,怎么不放?老夫留他有个屁用。嗯,不对,不能放。”

  他二人面对面说话,方破阵和杨顺听得清清楚楚,霍梅意一会说放,一会又说不能放,只听得他俩忽喜忽忧,纳闷不已。

  小禾大是开心,嘻嘻笑道:“霍公公,你说明白些,到底放还是不放?”霍梅意见她忽然眉花眼笑,早猜中她心思,道:“小禾,你一听老夫说不能将杨顺放走,便捡了宝贝似的开心,这是什么道理啊?”小禾眨了眨眼,故作惘然道:“没有哇,我有什么好开心的?”霍梅意微笑道:“你别不承认,老夫还能不知你这丫头的鬼心思?你可没安好心!”

  小禾心道:“霍公公是条修行千年的老狐狸,我的心思怎能瞒得了他?”大感受窘,白了霍梅意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霍梅意点到即止,也不想令她太过难堪,解说道:“老夫先说放杨顺回去,又说不能,自有老夫的道理。老夫将这不成材的家伙留在船上,原本是想问他一些事儿,以便解开心中的谜团,问过之后,当然要放他回去。只是咱们眼下乘舟而行,离不开划船的水手。老夫懒散得很,划船片刻还将就对付,整日里划,那可不成;你小禾娇滴滴的一位姑娘家,弱不禁风,怕也做不惯这等重活吧?(小禾连忙点头。)若要方破阵这小子一人担此重任,嘿嘿,你小禾只怕要心疼坏了,(小禾脸上一红,啐了一口,低下头去。)老夫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杨顺是把划船的好手,让他替咱们当几天水手,等到了地头,再放他回去不迟。”

  小禾笑道:“原来霍公公是要强拉民夫,不知给不给工钱?几两银子一天啊?”霍梅意哈哈笑道:“一文没有。”

  一听此话,杨顺暗暗叫苦不迭,不过又感宽慰,心想只要这武功奇高的胡人不来伤害自己,那便万事大吉,划划船也没什么。方破阵却是哑然失笑。

  突然间,小禾发出一声尖叫,艇中三人都吃了一惊。霍梅意愠道:“你瞎叫什么?”杨顺暗骂道:“臭小娘,鬼叫连天,吓老子一大跳!”方破阵住桨回首,急问道:“你怎么了?”

  小禾花容失色,指着小艇右侧颤声道:“少爷你看……你快看,那边有双手!”

  三人又吃了一惊,齐齐望向小禾手指处,果然见得有一双大手抓在舷板之上。紧接着又听“哗啦”一声,水下冒上来一个人头。四人仔细一看,只见那颗头颅上长着一对细长眼;眼下是一只蒜头鼻,鼻翼歙动;鼻子下面是一张大嘴,张大了在喘粗气,不是别个,正是排帮舵把子江蟠儿。

  原来江蟠儿先前在大船上眼见霍梅意背负小禾,纵身而去,也跟着跳入江中,他身中“刮骨阴劲”,非霍梅意而莫解,自然得紧紧相随。入水片刻后,尚未靠近小艇,风去尘偕岳去病已架艇而至,他不识二人,但在水中听到风去尘自报姓名。其时江面上情形混乱,排帮帮众连同水手、舵工五十余人,已尽数下水逃命,官兵则架小艇往来游弋,觅人击杀。岳去病、风去尘全神贯注于霍梅意,并未看见江蟠儿,纵然看见,也不知他是排帮舵把子。江蟠儿自知武功远不及岳风二人,深怕被生擒活捉,当下潜入水底,避过官兵小艇,泅往下游。

  这时他浮出水面,朝霍梅意苦苦一笑,哀告道:“先生慈悲,千万莫扔下小人!”他对霍梅意又恨又怕,不得霍梅意首肯,不敢爬上小艇。

  霍梅意向小禾霎霎眼,低声道:“又是一个不花工钱的水手。”小禾看清来人竟是江蟠儿,心旌大定,见他可怜兮兮的,便笑着对霍梅意说道:“那你还不快让他上船。”霍梅意仍是轻轻地抖动着二郎腿,道:“江老大,既然小禾姑娘为你求情,那你就上来吧。”

  江蟠儿连忙翻身上船,虽是湿衣裹身,难受之极,却也大感喜慰。他早知杨顺乃岳去病、风去尘二人的师侄,但这时无从理会,只不住地向霍梅意称谢。

  霍梅意狂放不羁,惨遭灭门之灾后,行事更是偏激,从不理会他人的生死苦乐。若非如此,他原先也就不会撇下江蟠儿不管,自顾夺艇离去。此刻他让江蟠儿上艇,决非大发善心,只为江蟠儿熟悉水道,的确是个难得的舟子艄工,眼见江蟠儿爬上小艇,理所当然,吩咐他来划船。江蟠儿见霍梅意一字不提化解“刮骨阴劲”之事,心中虽急,却也自知提不得此事,否则难免自讨没趣。他这时一心要讨好霍梅意,见霍梅意有所差遣,倒也心甘情愿,二话不说,拾起木桨便划。

  霍梅意见他与杨顺分坐两侧,各自运桨如轮,大有旗鼓相当之势,心喜之下便叫方破阵不要再划了。方破阵见杨顺正划得卖力,尚且有些不太好意思就此罢手,小禾却不理会那许多,一把夺下他手中木桨,道:“霍公公要你歇着,你就歇着,你敢不听他老人家的?”方破阵无奈,只得在她身旁坐下。

  霍梅意对杨顺道:“喂,老夫有话问你,你回答时若无丝毫隐瞒,老夫一高兴,兴许就放了你。”

  杨顺大喜,忙道:“前辈有话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霍梅意道:“你叫杨顺?”杨顺大奇,暗道:“此人怎会知道我的姓名?当真邪门!”无暇猜测,道:“是,小人是叫杨顺。”霍梅意道:“听说正一教掌教天师张抱珍共有九大弟子,你既是正一教弟子,却不知你师傅是哪一位?”

  杨顺道:“家师是掌教天师的第七位弟子,姓宫,名讳上去下难,江湖上人称‘八爪山君’。”霍梅意道:“‘八爪山君’是什么意思?”

  杨顺望了他一眼,大感差愕,心想自己的师傅名满江湖,武林中谁人不知?你这胡番孤陋寡闻,连他老人家的绰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偏生武功又高得很,当真古怪,说道:“那是家师的绰号。小人的师尊长辈们以山名为号,行走江湖时常称自己是‘龙虎九子’之一。江湖朋友仰慕小人师伯、师叔们的侠义风范,又称小人的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四师伯为‘四龙’,五、六两位师伯、八、九两位师叔,还有小人的师傅为‘五虎’,合称‘四龙五虎’。这都是他们瞧得起咱们正一教,敬佩小人师傅长辈们的武功为人,才这么称呼的。”

  霍梅意听他唠唠叨叨,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仍未讲清那‘八爪山虎’是何名堂,不由得攒眉大骂:“什么‘龙虎九子’、‘四龙五虎’,俗不可耐!你小子别尽吹牛,老夫问你‘八爪山君’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废话作甚?讨打么?”

  杨顺吓了一跳,忙待解说,小禾抢道:“霍公公,你自顾痛快骂人,说什么‘龙虎九子’俗不可耐,可别忘了这船上除了杨顺,还有一位正一教弟子。你乱骂一通,此人脸上须不好看。”说着抿嘴一笑,指了指身旁的方破阵。

  霍梅意笑道:“老夫自己骂自己的,关他屁事,小丫头休来挑拨离间。”

  杨顺道:“是小人不好,刚才绕舌了。家师绰号‘八爪山君’,是说家师身为天师七弟子,位列‘五虎’。‘八爪’两字是形容家师爪法精绝,与人动手过招时,身上便像是长有八只手一般,出爪快速无比,让人难以抵挡。”

  小禾一本正经道:“‘八爪山君’这绰号取得不好。‘山君’是老虎的别称,这不错,只是这两个字文绉绉的,一般人未必听得懂。要不是从听前少爷说过,我小禾便不懂。喂,姓杨的,我听人说过猫咪咪是老虎的师傅,四支爪子又尖又利,你说你师傅手爪厉害,我看不如就改称‘八爪猫’,那岂不更贴切?”她早知杨顺是少爷的师叔,可小姑娘家天性最受记仇,先前还说霍梅意大骂‘龙虎九子’,方破阵脸上须不好看,这时也不管方破阵乐意不乐意,逮着机会,先损上杨顺几句再说。

  杨顺暗自恼怒,脸上却不敢稍有表露。此君天生一付奴才脾气,最善察颜观色,见小禾同霍梅意说话时言笑无忌,便知这死丫头开罪不得,听后只向方破阵瞪了一眼。

  方破阵自然明白他这一眼的含意:这姑娘是你的婢仆使女,不讲尊师敬长之道,你也难辞其咎!方破阵本就不满小禾如此说,见杨顺向自己瞪来,更觉惭愧,向小禾呵斥道:“小禾,你胡说什么,积些口德成不成?”

  霍梅意道:“小禾,别理睬你家少爷。他说你是胡说八道,公公却说你这绰号取得的再好不过,只是公公眼下有正经话要问,你最好别打岔。”

  小禾损了杨顺一通,已觉气顺意满,对方破阵的喝斥,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笑嘻嘻道:“成,什么都成,积口德也成,不打岔也成。”

  霍梅意问道:“杨顺,你可听说过‘上清宝禄宫’,那又是什么玩意儿?”杨顺答道:“小人知道,那是京城中的一座大道观,是当今圣上特意为玄妙先生敕建的驻足之所。”霍梅意骂道:“***,你说明白些,谁是玄妙先生,是个大官么?皇帝老儿为何要为他造一座大道观?”杨顺唯唯诺诺道:“是,是。玄妙先生便是林灵素,有个封号叫‘金门羽客’,是位有**力、大神通的得道真仙。圣上尊崇道教……”

  话未说完,又被霍梅意喝骂声打断:“呸,狗屁不通!什么得道真仙,什么**力、大神通?老夫瞧你是信口开河,是在糊弄老夫。哼!你小子说话不尽不实,那也由得你……”说着向杨顺冷目睨视。

  杨顺吃他一吓,手一抖,木桨掉入江中,连忙伸手捞起,道:“小人……小人说的都是大实话,小人便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骗前辈你啊!”

  霍梅意见他惊慌失措,一付气急败坏的模样,哼了一声,道:“你既未说谎,那为何说那玄妙先生是个得道真仙?这世上哪有什么狗屁神仙!”

  杨顺点头称是,口中却兀自说道:“京城中人人都说他法力无边,能呼风唤雨,连当今道君皇帝也对他尊信无疑,他自然是……是这个……”

  霍梅意暗道:“这杨顺是个糊涂蛋,只怕真相信玄妙先生是个神仙。”不耐道:“好啦,别说了。老夫问你,这林灵素可会武功?”

  杨顺道:“恐怕会吧。”霍梅意道:“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什么叫‘恐怕会’?”杨顺道:“‘上清宝禄宫’中人人都说玄妙先生一身武功通天彻地,能霞举飞升,可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但小人福薄,没亲眼见他老人家施展过武功。”霍梅意道:“听你口气,似乎能见着这位玄妙先生?”

  杨顺口中提到这位“金门羽客”林灵素时,脸上神情一直都极为虔诚,这时却露出羞愧之色,讪讪道:“小人没那份福气。小人虽也住在‘上清宝禄宫’,可那‘上清宝禄宫’庞大无比,已快赶上咱们正一教的‘天师府’,玄妙先生平日里早出晚归,小人怎能见着?不过小人的师伯、师叔见过他。”

  霍梅意问杨顺这许多话,为得便是要从他口中套出正一教与“上清宝禄宫”有何牵扯瓜葛,以便解开心中的谜团,见杨顺渐渐说到正题,便紧紧追问道:“你那两位师伯师叔也都住在‘上清宝禄宫’?”

  杨顺道:“是。”霍梅意道:“你们是正一教弟子,怎会同此人搅在一块?你小子倒是给老夫说详细些,别老是吞吞吐吐,老夫问一句,你回答一句。”

  杨顺道:“小人不敢吞吞吐吐。这位玄妙先生也是个道士,与本教同属道家一脉。前年腊月,他派弟子送了一封书信给本教掌教天师,祖师爷接信后过了三天,便命岳师伯、风师叔收拾行李,挑选十名三十一代弟子,与那送信之人同赴京城,听凭玄妙先生差遣。”说到此处,深怕霍梅意又要怪他语焉不详,接着又道:“至于那封信上说了些什么,小人在教中辈位低微,也无从知晓。后来去京城途中,小人曾向风师叔打听过数次,但风师叔不肯告诉我,只吩咐小人不可多打听。”

  霍梅意暗想杨顺人品猥琐,在正一教中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脚色,岳、风禀承师命北上京城,当是身膺重任,若会向他透露教中机密要事,那才真怪事,对杨顺这番话倒是深信不疑,道:“那你们到得京师后,都替那林灵素做过何事?”

  杨顺道:“一到京城,玄妙先生便命手下将咱们一行十二人迎入‘上清宝禄宫’,待为上宾。咱们住的是高堂广厦,吃的是山珍海味,出有骏马,入有仆佣,那才叫过日子呢,啧啧……”说到此处,脸上流露出陶醉之意。

  霍梅意喝道:“混帐东西,老夫可没问你这些。”

  杨顺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忙道:“是,是。咱们在‘上清宝禄宫’一住两年,也没见玄妙先生有何差遣,成天只是吃吃喝喝,要不就是去京城各处游玩。直到这个月初二,玄妙先生忽差手下来请岳师伯、风师叔,说是有借用咱们之处,有事要和他二人商议。岳师伯、风师叔见过玄妙先生后,随即叫上小人,连夜出京,日夜兼程地赶来威坪城。路途之上,小人问起此行目的,风师叔说是新安江上的排帮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咱们这一去,为得便是要助官兵剿灭排帮。”

  话声甫歇,猛听得脑后风声响起,跟着立时又响起两人的喝阻声:“住手!”呼喝声中,还夹着一声娇嫩的尖叫。

  杨顺一瞥眼,只见一旁的那位操桨汉子早已立起,手持木桨,双眼如要喷出火来,敢情便是他要用手中的木桨来击打自己。他见那木桨厚逾一寸,心想适才若非那胡人和师侄出声喝阻,自己被此人击中,脑袋非开花不可,不由得怒火冲天,起身持桨护住前胸,骂道:“你这人发什么羊癫疯,老子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

  霍梅意喝道:“统统都给老夫坐下,划你们的船!哼,此处还轮不到你们撒野,哪个胆敢不听,老夫立刻将他扔进江中喂鱼!”杨、潘二人见他发怒,互瞪一眼,各自坐下。

  先前杨顺大声哭救,江蟠儿听得清清楚楚,早知他也是正一教弟子,早对他衔恨在心。但正一教历来便与少林派互存嫌隙,两派子弟行走江湖若是狭路相逢,双方都格外小心谨慎,唯恐一不小心惹起事端,那便罪莫大焉。江蟠儿艺成下山时,师傅曾有过叮咛,说道日后如遇正一教门下,要他千万小心应付,不可逞一时之快,挑起两派纷争。他今日明知杨顺相助官兵围剿排帮,谨记师傅教诲,尚不致立时翻脸,可这时听杨顺左一句排帮为非作歹,右一句排帮滥杀无辜,再也难以忍耐,操起木桨,便向杨顺击去。若非霍梅意及时喝阻,那一桨可真够杨顺受的了。

  杨顺不知江蟠儿身份,坐下后兀自向他恨恨瞪视。方破阵道:“杨师叔,这人拿木桨打你,你也别生这么大的气,你可知他是谁?”杨顺怒道:“我管他是谁!这人发神经,好端端拿木桨打我,我又没惹他,我不生他的气生谁的气?”

  方破阵道:“他便是排帮舵把子江蟠儿,你今天和岳风两位师伯祖来跟他为难,也难怪他要动怒。”

  这一下杨顺傻了,实未料到这位和自己一般操桨划水之人便是排帮一帮之主,心想当真是冤家路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由得心中惕然。

  霍梅意仍有一事不明,问道:“杨顺,按你所说,你们这趟离京南下相助那吴校尉围剿排帮,奉得乃是玄妙先生之命。可这林灵素只是一个受皇帝宠信的道士,又非江湖豪雄,何以会跟一个江湖小帮会过不去?那吴校尉又怎会听命行事?”

  杨顺道:“玄妙先生同排帮有何过节,小人不知……”向江蟠儿一指,恨恨道:“这要问这位江大舵把子。”

  霍梅意点头道:“这话大有道理。”说着目光扫向江蟠儿,示意询问。江蟠儿自己也是纳闷不已,道:“先生明鉴,在下同这位玄妙先生素未谋面,连他的姓名也是头一次听说,又怎会同他结下梁子?***,这事好不古怪,本帮一向便在新安江、钱塘江中放驶木排,从未到过长江以北地面,那狗贼无端端来对付本帮,实在教人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今日这事,当真是飞来横祸!”

  霍梅意见他这话时虽然咬牙切齿,神情却极为迷惘,看样子不似作伪,心中越发瞧他不起,暗道:“你这脓胞,人家欺负到你头上来,险些要了你的老命,你却连仇家是谁也不知道,这排帮舵把子的位子算是白坐了。若非阴差阳错遇上杨顺这小子,你眼下还蒙在鼓里,兀自以为是当地官府跟你捣蛋,哪会想到跟你过不去的人远在汴梁。”眼光从他身上收回,复又落在杨顺身上。

  杨顺见他目光回转,立刻接下去说道:“玄妙先生深受道君皇帝宠信,威风得很,出门时连王公大臣也不敢同他抢道。他在京城设立‘道学’,置百官,门下有徒众两万余人,‘上清宝禄宫’同官府衙门也没多大区分,汴梁城中人人都称‘道府两家’。那吴俊算什么东西,左右不过一个七品校尉,芝麻绿豆般大的一个小武官,见了玄妙先生的信符,岂有不遵命行事之理?”

  霍梅意道:“嗯。你等此次离京南来,共有四人,尚有一位中年文士,今日怎不见他人影?”

  杨顺暗道:“怪了,你怎知咱们是一行四人?”但想霍梅意既知自己的姓名,那么知悉此事也在情理之中,答道:“前辈说的定是尹先生,他是个落第秀才,是玄妙先生身边的亲信谋士。前日深夜咱们进了威坪城,见着了吴校尉,尹先生当即出示玄妙先生的信符,向他讲明来意。吴校尉不敢怠慢,连夜调兵,又说尹先生是个文人,既然不会武功,那便坐等佳音,料想排帮乌合之众,定然不堪一击!”说到这里,瞟了江蟠儿一眼,目光中大有幸灾乐祸之色。

  江蟠儿直到此刻方知对头是谁,心想那玄妙先生如此权势,这仇可就难报了,不由得沮丧之极。杨顺向他瞧来,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同时心中又有个疑问,忍不住向杨顺问道:“你们怎知我的行踪,怎知我今日定会路过威坪?难道那玄妙真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不成?”

  杨顺尚未答话,霍梅意早说道:“蠢才,这还想不明白?定是你帮中出了内奸,有人给那玄妙先生通风报信。杨顺,老夫没说错吧?”杨顺道:“这事小人不知底细,要问了尹先生才知道。”

  忽听啪的一声,江蟠儿提桨在江面上用力一击,水花四溅,跟着恨恨而道:“我明白啦!在下此趟前往杭州处置帮务,原是上个月便已定下了日期的,此事当时只有在下本人和二当家阎安知晓,若说本教真有内奸,此人定是阎安无疑。难怪在下邀他同赴临安,这厮却万般推托,原来是要造反,想座老子这位子。直娘贼,阎安你这卖友投敌的小人,老子若不将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霍梅意道:“这就对了,阎安将你的出行日期早早通报给玄妙先生知晓,于是人家就算好了日子来对付你。江大舵把子,你的副手将你卖了,你连买家是谁都不知道,这跟斗栽得可不小啊!”

  江蟠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霍梅意又问道:“杨顺,老夫听说张抱珍老道心高气傲,素来不喜与官府打交道,连皇帝下诏宣他入京朝觐,他也是托病不理。这次你们助官兵围剿排帮,他可知晓?”

  杨顺听他提及祖师爷托病抗旨之事,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道:“前辈所言及是,本教掌教天师一向闲散惯了,这托辞拒旨之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前辈问小人天师可知今日这事,这个小人不大清楚。不过,有一日途中打尖,尹先生去了茅房解手,小人听风师叔跟岳师伯说,咱们这趟的所作所为,祖师爷不见得会赞同,风师叔说他自己很是担心,深怕祖师爷日后有所责罚。可见祖师爷并不知道此事。”

  霍梅意点了点头,道:“那你岳师伯又怎么说?”杨顺道:“岳师伯什么也没说。前辈有所不知,小人的这位五师伯是如假包换的‘金口’,平常整日里也说不上三句话,因此这才在江湖上得了个‘石虎’的浑名。只是小人当时见他听了风师叔之话后,原本就板着的一张脸绷得更紧了,猜想他也一定十分担忧。”

  霍梅意回想先前岳去病同自己相斗时的情形,事前事后果真是一言未发,神情始终都冷冰冰的,心想:“‘石虎’这绰号倒取得好,当真是名如其人,石头一块。”他问了杨顺这许久,已弄清“上清宝禄宫”是为何物,也知排帮今日之所以遭此大难,起因全在于那玄妙先生林灵素,但尚有许多细节连杨顺自己也是惘然不知,譬如:林灵素为何要下令剿灭排帮?此等令人生疑之处却又不得而知了。

  他情知杨顺所知有限,便不再多问,说道:“好啦,老夫问完了。杨顺,老夫原想留你当水手,不过眼下已有江大舵把子抢了你的饭碗,老夫也不想留下你这累赘,这便让你回去吧。”

  杨顺一听,不啻如逢大赦,喜极而泣,一个劲地道:“这……这真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霍梅意坐言立行,说放便放,起身将杨顺整个人提起,双臂一振,将杨顺往岸上抛去。然而人力终有穷尽一时,此段江面宽阔,艇行其中,离开江岸足有二十丈,霍梅意这一抛,竟不能将杨顺抛掷上岸。只见杨顺身影快速飞出,落身之处水花四溅,仍在江中。离得远了,艇上四人只能隐隐听到“扑通“一声,紧接着,便传来了杨顺惊恐万分的呼救声:“救命,救命,我不会划水!”

  这一下,倒是出人意料,大伙儿都未料到杨顺是只旱鸭子。霍梅意搔搔头皮,漫不经心的道:“***,老夫怎知你不会划水,事先又不说一声。”一无下水救人之意。

  方破阵远远望去,见杨顺双手在江面狂挥乱拍,拼命挣扎,一颗头颅一会儿伸出水面,一会儿没入水中,眼瞅着便是没顶之灾。当此危急之刻,哪容他多想,起身便欲入水救人。

  霍梅意一把将他抓住,喝道:“你干什么?”方破阵急道:“救人!”霍梅意不屑道:“何劳你多事,此人原本就不成材,淹死他一个,这世上岂不少了一个酒囊饭袋?”

  方破阵自不会像霍梅意这般,不将他人的生死性命当回事,更何况杨顺还是他的师门长辈,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但霍梅意紧紧抓住他左肩,任他怎样使劲也是枉然。却见杨顺双手一阵猛拍之后,忽地不拍了,跟着又是一声大叫,叫喊声中充满惊喜,身子却已缓缓向岸边移去。艇中四人大觉诧异,相顾愕然,微一思索,全都明白过来,又忍不住好笑。

  霍梅意松开方破阵,笑道:“算这王八蛋运气。”原来杨顺落水之处已近江岸,他不识水性,惊慌之下手忙脚乱,只道水深无比,今番必死无疑,哪知脚下乱踩乱蹬,忽然踏上一块卵石,站稳一看,江水只及胸下。他还魂失笑,涉水登岸,忍不住一阵手舞足蹈,欢天喜地的去了。

  小禾撅起一张小嘴,怏怏不快道:“霍公公,杨顺那小子不懂规矩,你老人家真该多给他些苦头吃才是,就这样轻易放他回去,岂不便宜了他?”方破阵听得直皱眉头,却又拿她毫无办法,只得大摇其头,心道:“谁要是得罪了这妮子,定要被她记恨一辈子。”霍梅意听她语声咻咻,对自己大有见责之意,笑道:“要说不懂规矩,这船上尚有一人,比那小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夫要给人吃苦头也只留给此人。”

  小禾自然知他是在取笑自己,是在嘲讽自己是个不讲尊卑之道的刁蛮丫头,不禁向方破阵望了过去,却见少爷以笑非笑,神色暖味,也正在看着自己。她脸上一红,回头向霍梅意啐道:“咱们是在说杨顺那混帐东西,你扯到我身上来做什么?夹七夹八的,我不跟你说了!”说完闭上双眼,佯装生气。

  霍梅意向方破阵霎霎眼,方破阵也向他霎霎眼,一时间,二人俱感开心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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