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云峰休学怨人生 小六子遇艳想梦人

　　走进槐花寨、或着是走出槐花寨，对一个槐花寨人来说，应该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然而，在这无数的走进和走出中，相信每个当事人都会有那么几次，让自己终生难忘。高云峰这样刻骨铭心的第一次，是他中学毕业后的首次回家。

　　那天，高云峰背着简单的行李和书包走下通往县城的公道，并拐上了那条必须穿越沙河才能回到家中的土路后，他的双腿便像灌了铅似的愈来愈沉重了起来。他迈着几近蹒跚的步子，蹚着有些发烫的沙土，一步一捱地向村里走着。他如此的乏力，并不是因为行李和书包的拖累，而是由于不断地沉重起来的心理负担。高云峰是极不情愿走回槐花寨的，他更不情愿从此后就永远地进驻在这个村庄。他恨这个地方；尽管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这里的一切在他的心中所留存下来的记忆，永远都是那些无法抹去的痛苦和心酸。他之所以如此刻苦勤奋地学习，并在学校里始终保持着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就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永远地离开槐花寨、离开这个曾让他伤透了心的地方。然而，一纸从天而降的红头文件，却让他多年来为此而付出的努力，转瞬间便付诸东流了。这个红头文件的下达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彻底地粉碎了他为自己所描绘的美好的未来。当他听到了这个消息时，立刻便产生了灭顶的绝望。考上大学、改变人生，本是他最为看重的、也是他能够正常地离开槐花寨的唯一出路。可是这条出路眼看着就这样被那一纸命令横空截断了，那么他的一切希望也就像肥皂泡一样全部而迅速地破灭了。是啊，他要想正常地离开槐花寨，除了考上大学，他实在是不能再找到第二个更好的办法；可是，高考偏偏就这样巧合地在他毕业到来的这一年突然地取消了。

　　高云峰身心疲惫地走上了一个高岗后，他是再也迈不动向前的脚步了，便带着行李和书包一起歪倒在了路边的一棵树旁。他望着蓝天，想着自己的未来，泪水就止不住地再次涌流了出来。我的命为什么会这么苦？命运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得不公？他好想对着苍天这样大声地诘问，可紧闭的嘴巴却并没有把他这些心中的愤慨发放出来，但他自己却还是分明地听到了那声带着回音的疾呼在自己的上空久久回荡。

　　这时，一个年青的小媳妇从后面悄无声息走了上来，高云峰奇怪的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好奇地关注起高云峰来。当她走到高云峰身边时，便忍不住停了下来，热心地问道：你怎么了？你没事吧？高云峰被这声柔和的问候惊回了现实，忙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挤出些难为情的笑来，并急急地回道：没事，没事。小媳妇盯着他，说：没事，那你怎么——她本想说那你怎么还哭，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怎么不走？高云峰说：累啦，歇会儿。小媳妇又关心地问道：你这是去哪儿？高云峰已经坐了起来，说：前面，槐花寨。小媳妇说：去干啥？高云峰说：回家。小媳妇有些诧异，说：回家？！那我怎么不认识你呢？高云峰纳闷了，为啥我要回家，你就得认识我呢？小媳妇见高云峰困惑，忙解释道：是这样，我是槐花寨的媳妇。也是。我刚刚过门到槐花寨，还没一年，是有些人还不能认清。听她这么一说，高云峰便为自己刚才的窘态更加不好意思了。小媳妇趁机又说道：既然咱们同路，就一起走吧。高云峰心中正在纠结，哪会在此时跟她一道走，因此忙回道：你先走吧，我还得再歇会儿。小媳妇不甘心，又说：要不，我帮你拿件行李。高云峰说：谢谢啦，这点东西怎好再麻烦你。你还是先走吧。小媳妇细心，她已看到了高云峰流泪，想他一定有难事，不然一个男儿好好的怎会流泪。就执意不去，说：一个村的，你还客气啥？高云峰说：不是客气，实在是我还有点事情。我在等一个同学，我有事要对他说。小媳妇听了这话，虽然半信半疑，也只好先走。走时，她还不住地回头，直到好远。

　　小媳妇在高云峰的视野中消失后，他的心绪变得更加悲哀和痛苦了。这个小媳妇极像他的一个同学——郑秋红。郑秋红和高云峰是同桌，两人很是要好。他们的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学校的校规，怕是早已就超越了同学的范畴。高云峰本来打算等考上了大学后，再去捅破他们之间的那层粉连纸的。这其中有校规从中作梗的原因，也有家庭地位极为悬殊的缘故。可高云峰哪里能够想到，高考却突然地停摆了。这种出人意料的状况，不仅毁灭了他自己满怀的憧憬和希望，同时也无形地在他和郑秋红之间划上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是啊，一个县委干部的女儿怎么会、又怎么能把终身托付给一个在乡下要土里刨食的人，并且这人还是一个地主的后代呢？！就算她是满心地愿意，她父母的这一关又如何能够通得过？再说，没有了上大学这条路，将来要朝朝暮暮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又能拿什么给她幸福呢？！为了爱，即使她千万个不在乎，他高云峰又于心何忍？！这样的一朵娇艳的鲜花就是应该长在温室里的，外面的天寒地冻、凄风苦雨的环境会把她摧残得迅速地枯萎和凋零的！基于这样的考虑，高云峰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和书包，离开学校、离开县城的时候，他没有跟郑秋红去告别；他甚至连自己想再去偷偷地看一看郑秋红的念头，都坚决地消灭在了萌芽的状态。

　　高云峰虽然仰望着天空，可他的意识里却不见天上漂浮的白云、以及在白云间盘旋和穿梭的鸟雀。高云峰一直都沉浸在无边的悲哀里，一动不动。他的支撑着自己身体的胳膊和腿早已是相当的麻木，可他还是动也不动。既然人生的希望与价值已经彻底毁灭，又何必在意这皮囊的舒服与痛苦。让那麻木迅速地扩散开来吧，最好连神经也能完全地麻木起来，让他把痛苦和悲哀的感觉都不再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