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4 飞龙吐珠（下）

　　万丈高空落，皮皮差点摔晕了，重新化作小孩身形，等好不容易从草丛里爬起来。骤见远方火红天际的一幕，他一颗心霎那沉落深渊。惊目骇然，难以置信，辟邪神兽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天大吼。

　　“不要啊——！”

　　********

　　龙珠映红夜幕，整个天下抬眼望，都是一片红艳流光的奇幻美景。风声呼啸，天际响彻承云之歌。至美的曲调，是唤醒记忆的幸福乐章。每个人都被这乐声打动，天下世界都因此静谧下来。正在吵嘴的，不吵了；正在斗殴的，不斗了；最凶猛的暴徒都放下手中刀，一切的憎恶、嫉妒、仇恨、不平……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在红光流舞的天乐中，找回曾经生命中最美的回忆。

　　麒麟公子挣扎起身，走向门外遥望火红的夜空，耳边隐隐又传来少女娇嗔。

　　“阿琪，要长命百岁哦……”

　　“玉儿……”

　　泪珠滑落眼眶，兰若琪听懂乐音中哀婉的心酸，为这一刻的诀别，痛彻心扉。

　　***********

　　火红的龙珠高悬夜空，就像一颗小太阳，让抬头仰望的战场万军目瞪口呆。一曲终了，还未等世间万众从乐声回神，红艳龙珠竟陡然炸裂！一道道炫目光芒如烟花飞溅人间，所击之处，重病的痊愈、伤残的复原、尸骨未寒的起死回生。

　　红艳光芒掠过闸口，断腿的龙四爷重新站起来了；失去一侧臂膀的王通复归完好。恶战中的殉难者一个个睁开双眼，仰望高天，人人泪流满面。

　　失明数十年，淼翁得以重新看清这个世界；

　　青铜面具掉落，凤十三娘一时忘了哭泣，低头看到自己，摸摸脸庞……平滑肌肤，容颜尽复，那种久违的触感让她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一声清丽凤鸣，凤雅歌随之幻化露真容。就在凤十三娘眼前，一只巨大翼展的五彩金凤，一飞冲天上九霄！

　　血腥战场，数不清的亡魂一个个重回人间，大东家邢桀睁开眼，宛若大梦初醒。

　　被龙珠光芒击中的瞬间，李隐只觉好似一道霹雷打进了身体，眼前映照一片火红，他什么也看不见，唯有站在光芒中心的少女幻化露真容，那是比他所认识的红儿更美丽千百倍的天界身姿。只可惜，绝世美艳的面庞上，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丝的眷恋和温情，她的眼神是如此冷漠，面罩寒霜如同看着仇敌。

　　“你想要的，都给你！”

　　这是龙女红夜在转身隐去前，留给他最后的声音。

　　*******

　　红光罩西凉，洪水迅速消退，兰若琪同样像被一道霹雳打进了身体，再等站起来时，仿若卸去千斤重担。病弱麒麟，在有生之年第一次品尝到健康的滋味。可是他却笑不出来，不知是什么在牵引，兰若琪冲向书阁，展开画卷。

　　少女嫁衣像！

　　展卷观望，画中人倾城美艳的含情微笑已经不见了，刻骨的悲伤爬上眉梢，她从此闭上了眼睛。

　　泪水沾湿衣襟，麒麟公子嘴唇颤抖，轻声吐露字眼：“玉儿……去了……”

　　***********

　　元神散尽、红光消弭，龙女红夜砰然摔落战场。

　　走完一世之劫，重生时刻，邢桀被封藏的记忆也终于苏醒。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夜儿……夜儿——？！”

　　扑身抱起少女，邢桀快要疯狂。恢复本相的龙宫娇主，宛如夜海明珠，美艳倾世界，长及小腿的乌云秀发一如云海波涛，红艳艳的平安宝相花，正是她眉心花钿。

　　……看，这是个灵符，阿妈给我点的，好看吗？听说可以保平安哦，也送给你好不好……

　　额头相抵，一如前世她这样做时开心的样子。眼泪汹涌狂流，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曾经像梦一样令他仰望的公主灵儿，前世最痛也是最美的记忆。

　　……你长得真好看，地龙都像你一样好看吗？比我那些哥哥漂亮多了呢。

　　……地龙怎么了？门将又怎样？即来到这里，你现在又没有杀戮之心，又何必总背着从前的包袱和自己过不去？

　　……嗯，如果总觉得身上臭，我带你去游云海吧，那里的水最干净了，可以洗净所有不好的味道……

　　……武罗死，我也死！宁赴龙潭不上九重天！

　　……女儿或许不懂，所以才要去经历。不管是爱是孽还是缘，我只知道，喜欢和他在一起，那是旁人无法给予的快乐和开心。遵从本性凭什么竟成罪责？这不公平！

　　……

　　记忆像滚滚浪潮汹涌回归，邢桀紧抱曾经刻骨的挚爱，发出悲天之吼。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今生会没有眼泪，那是在龙潭刑渊边早已为他流干！

　　龙宫娇主！夜海明珠！被九天菩提齐眼青睐的灵儿！他曾发誓要用全部生命去爱的人，可是……今生在世却干了些什么？！他该死的都干了些什么啊！

　　“啊————！！”

　　悲怆哭声响彻天地，世间最痛，莫过悔之晚矣。爱恨愁、嗔怒怨，一切为何非要等到失去才骤然想起曾经的美好？邢桀有生以来不曾这样恸哭过，如果非要以命换命，他宁可死的是自己啊！拼命呼唤，但求她睁开眼睛，醒过来！求你醒过来啊！

　　悲怆哭声中，夜空传来清丽鸣音。一只巨大的五彩金凤凰，拖带着绚丽光芒飞进战场。万众再度哗然，数不清的少昊子民惊呼着朝拜下去。

　　金凤落眼前，通身凤羽闪耀流光溢彩，世间只怕没有任何词藻能形容这一刻的华美与绚烂。凤口不见动，却忽然传来人声：“把珠儿交给我吧，或者还可救她一命。”

　　邢桀瞪大眼睛，这声音……

　　“雅歌？”

　　一根凤羽向少女伸来，凤雅歌在催促：“给我吧，珠儿该回家了。”

　　邢桀猛然回神：“带我一起走！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

　　凤雅歌并不接受，平淡声音劝告：“七重天界，至清至洁，凭你今世所行，恐怕是上不去的。”

　　邢桀心头滴血，执拗坚持：“我不在乎！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再不要离开夜儿！”

　　凤口传来一声叹息，伸展的凤羽迎他一同攀上脊背。

　　在离去的最后时刻，邢桀转头看向曾经的宿敌，带着十足怜悯与同情大声宣告：“没错，我不需要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这个世界从此留给你，而我，要回到真正向往的地方去！”

　　五彩金凤一飞冲天，很快消失于夜空再也看不见了。

　　李隐惊愕望天，这个世界从此属于他？可是……为什么，竟无法笑得出来？

　　**********

　　掠过重重天，凤鸟越飞越快、越飞越高，万丈高空不胜寒，迎面吹掠的冷风就像无数锋利钢刀。邢桀紧抱怀中人，随着凤舞高飞已经根本睁不开眼睛，风刀刮骨，他终因熬受不住而发出临刑般的痛苦大叫。衣衫褪尽，满身血肉都正在被无情风刀一点点割裂撕碎……

　　***********

　　隐约中，身边似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邢桀茫然睁眼，就见五彩金凤停在身边，体型却已如雀鸟，不时啄啄他的手指，似在呼唤他赶快醒来。

　　“雅歌？你……怎么变得这样小了？”

　　凤鸟回应：“我本来就是这样，是你回来了。”

　　邢桀茫然回神，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依旧浸泡在紫金龙潭。只是潭水中的刑罚已然止息，半靠在潭边的身体似乎是才刚刚恢复人形，手臂上还能见到斑斑点点尚未淡去的黑色龙鳞。他回来了？他……又重新变回了武罗？

　　头顶上方传来催促喝令：“出来吧，吾王陛下已经饶恕你。”

　　闻声抬头，他又是一惊，站在龙潭边面色冷峻的行刑官，那张脸……海罗姆？！

　　走出龙潭，重新披将甲，重生的武罗猛然回神：“夜儿……呃，公主在哪？”

　　一个老者走到面前说：“跟我走吧。”

　　看到这人，他再度瞠目，眼前格外熟悉而亲切的笑容，这是……

　　“霍叔？！”

　　老者微微一笑，并没做出任何回应。

　　记忆苏醒，他想起来了，老者正是龙宫天门官，当初保荐他得上天界的引路人！

　　天门官引路走向巍峨龙宫，放眼苍茫云海，脚踏云路阶梯，他还是有些搞不清状况：“我……是怎么落进人间的？”

　　凤鸟停留在肩头，告诉他：“龙女历劫，七年一梦，这是王的赌约！你以重罪之身，先行下世铺就人生路，却还是改不了嗜血成性，王本以为……这会让公主看清地龙本相，不可能再说出那一句‘无悔’。可谁能想到……王终究还是输了。”

　　他听着，从心底深处传来颤抖：“夜儿……不后悔？”

　　“若后悔了，又怎会散尽元神，救你重归？”

　　云梯行到尽头，抬眼望，老迈的龙王站在大殿门前，神情肃穆、不怒自威，被王的一双眼睛盯着，他不由自主一阵心颤，俯身叩拜下去，再不敢抬头。

　　龙王眼含怒气，到今日似乎更加的无法原谅他。只无奈有言在先，不管心中作何感触，都必须兑现承诺。不知过了多久，龙王才愤愤一甩袍袖，冷声喝令：“你去吧！本王答应过，今后再不拦你！”

　　*********

　　七重天界，云海围绕的正中心独有一峰，名曰‘琼岛’，岛上生天池，终日云雾笼罩，是龙宫天界最神圣也最神秘的地方。

　　凤鸟在耳边吟唱：“无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天地万物皆由是而生。琼岛天池即是‘浑沌无极池’，这里是所有天龙出生的地方。”

　　登上琼岛，天池渐近，一片混沌缭绕中，他听到哀婉哭声。

　　“夜儿……我可怜的孩子……”

　　哭声牵动心底最痛的神经，他寻声狂奔而去，就看到现了原形的红艳龙儿，静静躺在池水中，沉睡难醒。龙头枕在阿妈怀里，伤心欲绝的母亲泪水难断。

　　忽然，那股令人憎恶的味道搅扰天池，龙后一抬眼，看到是他立刻止了哭声，豁然起身已是满面怒容。

　　再见所爱，忆及历世种种，那是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与后悔，武罗颓然拜倒，向着龙后发出彻悟忏悔的悲音：“对不起……是我……害了公主，自知罪该万死，我不求陛下原谅，只求……能长伴公主身边，以此赎罪，永世……不离！”

　　龙后一言不发，冤孽！冤孽！最心爱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栽进他的手里？直到今天，每当思及于此，美丽的龙宫主母都没法不切齿。无奈承诺凿凿，她没有办法再阻拦，只能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从此后，门将武罗留于琼岛，执着等待少女从沉睡中醒来，再也不曾离开。

　　**********

　　龙王的心很痛，这种结果并不是他愿意接受的。直上九重天，菩提莲台座前求解惑，老迈的王难忍叹息：“夜儿是我最爱的孩子，我不明白，佛陀曾亲口断言她是被九天青睐的灵修子，天赋灵性非其它兄弟姊妹可相比，却为何偏偏是她这样固执，宁死不肯回头？虽说下世历劫，天机所致，挡了修罗一场灾，但是这样的代价……却未免太大了。其实……只要她不再去理会那条逆龙，又何至于如此？”

　　佛陀闻之笑，欣然应答：“还不懂么？所谓天赋灵性，正在于此。当初，你为什么可以接纳地龙上天界，原因何在？无非是求点化，堂堂龙王，自认有能力可以改造这些泥潭之物，荡涤血臭，使其修心成仁。可是结果呢？再等入红尘，原来一切都是老样子，嗜血好斗，本性难改，事实证明，即便是龙王也并没能做到。但是，你的女儿做到了！让一条最是好斗嗜杀的地龙真正洗脱本性，彻悟忏悔，是她！真正给你带回一颗被洗净的灵魂！”

　　龙王陷入沉默，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慨然长叹：“就是可怜我的孩子啊，元神散尽，能保住一命已是万幸，竟不知何日才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