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和云青
老太 | 作者:艾祖全 | 更新时间:2017-04-25 23:2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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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人物素描之一
我和云青
艾祖全
在我平平淡淡的生活里面,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经过想象发挥以后构成小说的素材。我试着将云青和我之间一些交往写出来,但我敢断定,这种连“琐事”也称不上的东西,是无法引起人们兴趣的,因为太真实。而真实的东西往往缺乏趣味,常常被人们所忽略。就象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没有引起人们兴趣的理由。云青和我之间的交往,如古井一般,微波不兴,似有若无。再加上云青其人平平实实,少言寡语,大气不敢喘的模样,这种交往就越发显得平淡而无味了。
先说云青。
云青是我高中时代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而且在高中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友谊得到了迅猛的发展。这种发展几乎是不可遏止的,遂使我们成为最要好的知心朋友。但这种发展势头也因我们的毕业而得以停顿。感谢这种停顿,让我们之间又有了一定的距离,才使这种贫穷的友谊得以若即若离不疼不痒的维系到今天,而且还将照此轨迹延展下去。当人们谈到距离美时,我就想到我和云青这种无声无臭平淡沉静的友谊,不慌不忙,不扬不抑,平实而顺畅。
中学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我去了昆明冶金工业学校,他在市里学商贸。按时下的常识来判断,因为所学专业不同,云青的前途是光明的,而我的未来却免不了黯淡和舛蹙。可是人的命运有时简直让人琢磨不透,跟人作对似的。云青毕业后分回县百货公司,那是一九八六年夏天。县城地处云贵交界,气候凉爽宜人,不象其它地方的夏季火爆。县百货公司也正适应了这种气侯,生意总是火爆不起来,一年四季都是冷冷清清的,同那些售货员的脸sè差不多,总不顺畅。这样,云青没有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发达起来,一段时间,差点连工资都没有着落。
于是云青的rì子也就和县城的气候差不多,红火不起来。每月领着二百来块钱的工资,过得紧紧凑凑,稍不留神就揭不开锅,rì子显得悠悠长长。如遇朋友结婚派请柬过来或有其他不得不花钱的意外开支,云青便内心叫苦不迭,雪上加霜般的窘迫了。所以云青深居简出,少言寡语,不喜交游而闭门读书,怕看见朋友喜气洋洋的递过红红的请柬,似乎那东西会咬手。接过来时,脸上虽有笑容,可那笑容里面明显地写满无奈。
至于云青是因为无多余的钱去交游才闭门读书,还是因为闭门读书而拒绝交游,不得而知,我想大概是兼而有之吧!但我知道云青确实没有余钱。
好在云青心中自有一片天地,似乎并不为嚣繁所扰。云青诚实而木讷,和我形成鲜明强烈的反差。我们之间的友谊,始于对文学的共同爱好。在我的印象里,云青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读进书去就忘记了书外的世界。在百货公司三楼人多而嘈杂的办公室里,他也能随着书中人物的悲喜而悲喜。这是我在部队时,第一次探亲期间悄然走进他的办公室亲眼看到的。当时,我悄无声息的在他身边站了大约二三分钟他才如梦初醒的发现我。
云青每月的工资买了书,所剩无几,就把rì子过得越发困顿。工作几年,所拥有的财产是一张木床,一个写字台兼书架,以及那贴贴实实的一大架书籍。木床和书架都做得宽大且结实,实用得很,就象云青本人一样的实在。云青笃信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所以rì子虽然困蹙不堪,看上去却不慌不忙沉沉着着的样子。尽管这句名言在我们参加工作走入社会以后就变成一种苦涩的讽刺,而云青依然如故,没有憬悟过来似的,默头读着书,默头做着一些梦。
可是云青的梦是那样漫长而孤独,云青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云青看见同学同事个个都已经携了老婆孩子在街上在公园悠然踱步,心里“咯噔”一下,涌出好些酸甜苦辣的滋味来。俗话说“三十而立”,云青低头一看,空空一双妙手,什么都没有,立个球啊立!家未成,业未立,“成家立业”四个字,一样没落实。云青想想,这四个字,“成家”在先,“立业”居后,本是老祖宗把传宗接代作为头等大事来抓而排列的顺序,是可以不必遵循的,但估算一下“立业”尚需假以时rì,就想到结婚之事了。
想到结婚,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就是想到必须得先找一个女人,不然同谁结去?云青在脑子里面翻腾着一些自己熟悉的女人的形象,这些女人都迫不及待地先后成了别人的老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再在脑子里翻阅一些自己不太熟悉或者纯粹不熟悉的女人的面孔,云青就免不了为自己的木讷寡言不善交际而有些愤然了。
更要命的是,找个女人得要钱。云青没钱,就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一首诗,那首诗里说现代的爱情是躺在高档的席梦思床上,躲在豪华别墅里进口家用电器中间,沉醉在飞舞的钞票里面。抓住了钞票就抓住了爱情也就抓住了女人。
云青有些气愤:“去他妈,不就是系在那些先富起来的大款们的裤腰带上么?”
当然,云青温文尔雅,说话从不带一个脏字,这句话是我自谓十分了解云青而自作聪明地为他想当然地杜撰出来的。如果有一天云青读到这篇文章,诘问我何以如此编派他,我是准备好向他道歉的。实际情况是,云青钻进书去,既没发现黄金屋,也没找到颜如玉,空了双手从书中出来,环顾左右,世界似乎有些变样,自己有些泄气,倒是事实。
排除钱的因素,云青想找一个女人结婚,按我的臆测,对长相的要求方面,大抵也不会过高。虽说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作妻子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事,可对云青来说,那似乎难于登天,想想就有些胆怯。说句张狂的话,云青的长相实在还不如我光鲜而挺拔些。云青个子矮,略胖。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抵消了他那憨厚的笑容理应得到女人亲睐的功能。虽说这里因水质含氟过高而人人都有一口黑黄的牙齿,但云青似乎尤甚,且参差交错。话极少,也就是书上说的“不善言辞”的那一类。虽然熟读了《战国策》一类的书籍,终究没有学成策士们那种伶牙利齿纵横捭阖的言谈本领。而能言善辩历来都是婚姻攻关中的一大攻坚利器。于是,同别人比较起来,云青婚姻的坎坷也就和他的牙齿一样,似乎尤甚。
云青写得一手好字。无论软笔硬笔或随便拾来的破竹棍、扫帚把上的旧苇竿,经他的手在纸上一挥动,就能写得满纸龙飞凤舞,横看成岭侧成峰,趣意横生,韵味无穷。一张毫不起眼的废旧信笺或烟壳纸,经他一舞弄,勾勒边框,盖上钤章,便生发出了十分的诗意,成了一幅各尽意态、起伏随势的书法作品。他的这手工夫,让同学同事赞叹不已,都不再梦想当书法家。现在我的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就有几幅这样的作品,常有人问出自何人之手,我就很骄傲的告诉人家,这是我同学云青的大作。再问其人现状,我就哑然不答。因为云青的这遒劲有力潇洒狂放的字并没有给他带来他所急需的钞票和因钞票而来的女人,依旧领着物价飞涨而按兵不动的那两百来块钱的工资,一个人紧紧巴巴地把rì子过得悠远无边。
下了班,在街上走着。路过书店,脚步还是同以前一样有些沉重,难以挪动的感觉。于是踅进去,如入一宝藏无尽的府库,什么都可以暂时忘却,不再思考贫贱富贵或柴米油盐或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见到一本渴慕已久的书籍,先瞅一眼价格,再摸摸空空的口袋,自个儿暗暗咽下口水,把书放回原处,之后悄然离开。书价高得让云青感到自己正在贬值,而且贬势凶猛,如自云端往下直掉,一阵怆然。
云青踱出书店,蔫蔫地在忙忙碌碌的行人中间行走着,依然感受着某种沉重。抬头看一眼县城上面少晴多yīn的天空,茫茫然又从心中涌出些莫明其妙的感伤。再看看城北乌峰山上游移飘浮的黑云,感到有些凄凉,就象一个人独自躅踯在黑夜的街头。回到蜗居的昏暗小屋,呆呆的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惨惨淡淡的yīn沉,想象一番将来,必是阳光灿烂的世界。到那时自己腰里有钱,必将营务出一个读书的天地来,尽情的买书,自己读,送人读。激动一阵子,才起身淘米洗菜煮饭,重新回到现实里面来,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能少。
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县,虽然穷得象模象样,志气倒还健在,出语豪阔。说“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回到现实中来的云青并不是那种十分腼腆的男人,实在是因为经济的拮据而烟酒不沾。想到此,云青就不免摇头苦笑一回。
苦笑也仅只是苦笑而已,现实依旧不如人意。苦笑过后的云青看到物价依旧在上涨,自己的工资还是按兵不动,就感叹现在的世界除了他的个子不长,其余的东西莫不在畸形地变化着。感叹之后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去赚钱。
环顾房间,所拥有的就是贴贴实实的那一大架书。读过的和没读过的全在那儿摆着,仿佛在窃笑着云青的窘迫和寒酸。云青有些恼怒。那些书籍现在看来似乎也仅只是耗去他省吃俭用节攒起来的那一点可怜的钞票,就像娶了一位衰败下去的豪门千金,架式还在却瓤子已空,没带来分文嫁妆却又xìng情乖张疏于理财,让云青又爱又恼yù罢不能。
当然,还拥有从书本上得到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和知识。这些道理和知识以前强大无比,曾让云青激动得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很是陶醉了一阵子,也曾让云青得到过思维的乐趣。可这些东西在金钱的冲击下竟如此这般脆弱,不堪一击,留给云青的不是他所急需的东西,而是无穷无尽的思考的痛苦和困累。
再有的,就是云青那一手漂亮潇洒遒劲有力的字了。云青对书法的爱好也只是自个儿娱乐,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尽兴地泼墨挥毫也只能使他暂时忘却自己正需要钞票的这个现实,却无法改变自己困顿的处境。这点技能只在给别人写写chūn联呀广告呀的时候,换来几声廉价的“谢谢”。烟酒不沾的云青,现在只需要钱,不要那球毛不值的“谢谢”,“谢谢”之后的rì子依旧紧蹙而悠长,让少言寡语的云青一天天的咀嚼下去。
拥有这些东西的云青,同时也种瓜得豆地收获了孤傲和清高,而孤傲和清高在时下实在不受人欢迎,所以云青就有了一种处于狼奔豕突四面楚歌境地的感觉,有一种缚住手脚无法伸展踢蹋的感觉。无疑,这种感觉是孤独而穷蹙的,是云青原来所没有预料到的。
写了这么多,我依旧怀疑我所描述的云青能不能给人一个大概的印象,连我自己也觉得jīng神恍惚,模糊得很。实在抱歉,我既不会做小说,就不会去杜撰。这全怪云青,他实在太平淡了,就象一粒微尘存在于大千世界。我不能把云青描述得光彩照人,浪漫、生动而传神,实际上我也没有这种能耐。更何况若写得不真实,某一天突然面对他那憨厚的笑容时他来上一句“这是我么?”的诘问,我将无以作答,从而破坏我们这种贫困而不易的友情。
再来说说我自己。
本来打算在写云青的同时,想把我写得宽松一些,把我写成一个在前几年“下海”风cháo汹涌之时看准时机勇敢地辞去工作下海经商发了点不大不小的财而在同学同事中间活得潇洒自在、风光而滋润的不大不小的老扳。这样,这篇文章定会生sè不少,也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一种梦幻般的满足,使我在同学朋友中间抖一回jīng神。在朋友同学面前活得jīng神气十足,手拿大哥大在人口稠密的闹市区连呼“喂,你是纽约吗?”的老板气派,也是我这两年来所一直向往的。可这样的写法虽然时髦,却太小说了,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并且也有故意贬损云青而抬高自己的嫌疑,“仿佛心里有鬼似的”对不起云青。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
我同云青一年毕业。因为自己学的是冶金,脑子里面并没有钞票飞舞的场景,不敢僭越去做那种“有朝一rì腰缠万贯”的美梦,分到小镇上这个机器轰鸣的冶炼厂工作,也是天经地义无可如何之事。当然也曾经梦想过大城市的生活,梦想过福从天降走出这个偏僻的小镇去领略外面jīng彩的世界。但这种梦想也只是偶尔显露,似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样子,并没有忠贞专一地占据我的心思。
恰好那年冬季征兵,厂武装部弥勒佛模样的王部长对我说,参军服兵役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光荣义务,要我参加报名体检,我就报名了。想到庄严的军装和浪漫的军旅生涯,想着就此可以离开这个偏僻的小镇,我激动得彻夜难眠。体检出乎意料地顺遂,在县武装部把衣服换了,我就到了部队。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时我想。
到了部队就急着给云青写信,每封信里都充满豪迈,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军营就是我的家,决心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部队,不再回到这个闭塞的小镇来,满纸溢出我的志得意满和轻狂浮躁。云青给我回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我的羡慕、佩服和祝贺,让我大大地得意了一回。
部队生活,虽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般浪漫,十几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却也正如那首军歌里所唱的那样:
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
一辈子都不会感到懊悔
……
服役期间回家探亲,总是同云青在一起。当兵的白吃白穿,从不考虑生存的问题,当然也就不会思考诸如“生存艰辛”之类的课题,不会关注云青的rì子过得是好还是坏,只觉得聚短离长,需抓紧时间谈人生谈追求谈文学谈想象中的爱情,谈得眼冒金星血液加速流动,彻夜不眠。之后他随我父母一起到车站为我送行,说一句“你真让我羡慕!”就不再有其他言语。一旁的父母脸上就挂了某种得意和满足。我无言,但在这种无言之中也有了一种矜持,传达出了我心里的一些洒脱和傲视。
四年以后,命运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把我从终点送回起点,我又回到了这个偏僻闭塞的小镇上来,回到了这个灰尘飞扬的冶炼厂,整天穿了肮脏油污的工作服劳作于机器的轰鸣声中。当初离开这个小镇时,雄心勃勃的似乎连江山都可以打下来,脑子里面回响着贝多芬“扼住命运的咽喉”那句激动人心的名言。可大约是我的年龄和手上的功夫都嫩了一些,还不够老辣,终于没有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手一松,我就回来了。回来了,躺在小镇东边阳光灿烂的山坡上,望着蓝天上悠悠流淌的白云,心想这双没有扼住命运咽喉的手,现在要用来挣钱吃饭过rì子了。
遂安下心来。
我参军时小镇营养不足蔫不拉叽无jīng打采的模样。复员回来的时候,已经缓过劲儿来,透出几分繁华热闹的气息。小镇离县城五十公里,虽地处偏僻,可冶炼厂的效益不错,工资收入比云青的要高,虽不敢奢望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的大款生活,rì子却能不松不紧地过下去,不象云青那样展不开眉头。
复员回来的第二年,我就结了婚,算是了掉人生“成家立业”里面的“成家”一事,剩下的,似乎生命的主题就可直奔“立业”而去。但事实上,“成家立业”这个词中的“立业”二字似乎只是要求那些圣人或英雄的,换言之,是为那些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伟人或准伟人们准备的。象我和云青这一层人,无非是希望有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生活得更宽松一些,更充裕一些,更舒适一些。“立业”二字对于我们来说,根本就不能放大了去理解,是一个不太高明的借口或不太切合生活实际的渺茫的目标,名不符实得很。“成家”则是每一个人或早或迟都要实现的,急躁不得。俗话说“世上只有余钱剩米,没有剩男剩女”,顺其自然。所以自己并没有把结婚成家当成多大的事,也就没有古人“洞房花烛夜”那般的得意忘形刻骨铭心的幸福的感觉,淡淡的,觉得水到渠自成。结婚之后也似乎并没有丢掉“成家”的包袱而轻松起来,也没有储蓄多少干劲一门心思向“立业”冲刺。而且,说句不怕见笑的话,立什么样的“业”,自己并没有清晰的把握,脑子里面一片懵朦,只觉得rì子过好了,也就行了。“rì子”似乎占据着主宰的地位,渐渐地近乎等同于生命。
说到结婚,就还想罗嗦几句。按时下的标准,我的结婚充其量只能算是合法同居而已。领了结婚证,打张双人床,置办二人垫盖用品,妻子从娘家搬过来同我住在厂单身职工宿舍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也就算完事儿了。没有请客,没有家具,没有买一件新衣服。单身职工宿舍门窗未漆墙未刷,铰一红红的“喜”字往门上一贴,然后向朋友同事分发些瓜子糖果香烟和笑容,就成了一家人。除了一人保管一本的结婚证以及里面贴的一张二人合拍的二寸黑白半身照片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资证明。妻子的嫂子李云芬去商店里买了一个八磅保温瓶送来,就算是亲人们的贺礼了,所以李云芬在九三年四月自杀以后,我踏踏实实地难过了一阵子。
现在结婚的场面可不得了,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沸扬得满世界一片纷乱。都跑去省城艺术相馆花几千块钱把天地照得绚丽辉煌,一个个都成了明星一般或小猫小狗一般的娇美尤物。油画般jīng美的结婚照挂在装饰豪华考究的客厅里,醒目得让客人惊羡不已,让天上的仙女也要愧赧退避;再环顾室内摆布,气派得让作主人的也难免矜骄一番。
写到这儿,想起云青曾经读过的那首诗,那首诗无论如何也不能算说谎。
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因袭了这个地方的传俗,也在说着“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这句古老的话语。小镇上的男人个个海量,豪饮起来,气势雄阔。厂工会陈主席对我们小镇上的喝酒作过jīng辟的总结,说饮酒分四步功夫,第一步是“欢声笑语”,依次下来是“豪言壮语”、“胡言乱语”,最后就“不言不语”了,再进一步就得到医院里去输输液,养好身体之后再喝。我有时候在喝了两盅之后,进入喝酒的第二个境界时,也会说一些诸如“钱财如粪土”之类的豪言壮语。但我们小镇上的人们向来都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所以我在内心里也认可钱财是个好东西,并不真的如粪土。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有时候做梦也想着发财,恨不能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钞票,然后买一个金灿灿的世界回家来,买一片chūn光明媚莺歌燕舞的温馨幸福回家来。
这样想想,心里就同云青一样,有了许许多多的不平稳。论才论貌,我并非天底下最下流的,可就是腰包里面没有什么内容,鼓不起来。俗话说“腰包装得溜鼓,有钱就得摆谱”,那些在我眼里猪狗不如的下三烂,似乎突然之间腰包就鼓了起来,目不斜视地在小街上阔步,动不动就财大气粗的拿钱来唬人,一幅港台劣质片里黑老大的模样,真他娘的让人……云青觉得他正在贬值,我又何尚不在自觉迭价呢?
不过看看现在大家都在努力的拼凑着所谓的幸福,拼凑出来的东西总觉得还缺了点儿什么,不是那么完满,心里就有些释然了。你看现在结婚的夫妇们,婚礼尚未进行,早已累得人仰马翻的满脸疲倦。装修房子,采办家具,购买服装电器,跑省城高档豪华的摄影室里摆出最佳的幸福表情;忙请客,忙递烟,忙装笑,忙发请柬忙算账,凡是幸福的内容,不惜余力的一筐一筐往家搬。虽是满脸幸福得如痴如醉不知所以,却怎么也掩饰不去浑身散架般的疲惫,让人担心随时都有可能躺进医院。当然还有相互之间因以上诸事意见不合发生争吵,互不相让,敌我矛盾一般,动辄分道扬镳。看着想着,心里逐渐的就减少了几许遗憾,对于自己的婚姻,甚而至于偶尔还有一种因陋就简的踏实和坦然,觉得幸福这玩意儿,造出来的,毕竟有些飘浮,有些空洞,实在内容十分有限。只要你觉得幸福了,就行,没有规定具体的内容。有一次云青说“幸福就是一种感觉”,我一听就觉得云青象一位哲人,总结得如此jīng妙,连呼云青万岁。云青仿佛偷了什么东西一般,红了脸说他也是在书里读到的。
只是妻子到现在还在耿耿,觉得没照结婚像,就象差了一道什么手续似的,说明年无论如何也得利用工休时间去省城补照一回。我觉得那是花钱买罪受,没啥意思,更何况照一套要花上千元钱呐!妻子现在面临下岗,眼看生活都要……
“孩子都上学了,何必!”我笑着说。“你瞧瞧脸上的皱纹都那么多了……”
妻子一边揽镜自照一边说是不是嫌弃我了,连那些退了休的也去补照,照出来还不是美若天仙,纯粹就是一个摄像技术问题,照朦胧一点就十七八岁了。
“把你照成十七八岁,我就是违犯婚姻法了,陷害我是不是?”
妻子说谁比谁差了?照出来摆在家里,也让那些得意扬扬的小娘们瞧瞧老娘的风采,气死她们。再说了,把那光辉灿烂的结婚照往墙上一挂,多气派!时时瞅上一眼,也觉得幸福,觉得自信。我说你这思想跳跃幅度有点大了,我还没有准备,有点儿转不过来。万一哪天离了婚,岂不成了废纸一张?妻子就面有愠sè,说这下大家伙不都吼叫着要解放思想吗?你也得改革一下。四壁空空的,显得冷清。
抬头看看墙壁,除了云青去年送我的一幅书法作品外,的确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那幅作品立意狂放,笔走龙蛇。
“看看人家云青,多洒脱,这对联说的多好:‘荣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飞’。”我说。
其实云青过得并不象他写的字那般洒脱,也不象这对联所表达出来的那样放达。
这些是多余的话,还是回过头来谈谈云青或我。
结婚后的第一个chūn节,我偕妻子回县城看望父母。自然,云青那儿是非去不可的。小镇离县城虽只有五十来公里,因为妻子在厂里三班倒岗位,其时尚未实行工休制度,很难得回去一趟。云青见了,略有些惊异的样子,说相隔如此之近,怎么结婚也不言传一声?我哼哈敷衍过去,才问及云青怎么现在还不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云青也是笑笑胡乱地应对我,说尚早,不忙。话虽说得如此轻松,脸上却分明写着一言难尽的无奈与苦涩。
“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已经写了请调报告,换个地方活人。”云青告诉我说。
“调去什么地方呢?”
“你猜猜看。”
我当然猜测不到云青会调去什么地方,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应该是调去市里面或比县百货公司更好的单位才合乎情理。
“我无法猜测。”我说。
“那就暂时保密。”
说过就说过了,就当云青是说着玩儿的,我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里。
第二天,去法院看望一个朋友。朋友和云青也极熟,免不了又谈起云青。朋友说这几年云青的rì子过得实在不如人意,尝够了恋爱和失恋的滋味。话语越来越少,经常很沉闷的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小屋里。按理,应该是象书中所说的苦尽甜来的时候,可竟然见不到丝毫时来运转的预兆。
又过了几个月,夏天来到的时候,云青突然就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来,在县百货公司设在小镇上的分公司上班了。
我有些惊奇:“在县城呆的好不好的,怎么突然想到调来镇上呢?别人想往城里调,你倒要跑出城来,真的一切都跳不出‘围城’吗?”
云青笑而不答。
想想倒也释然。县百货公司总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生意清淡得很,年年亏损。而下设在我们小镇上的分公司生意却是十分兴隆,红红火火。这应该说得益于我们冶炼厂过去这十几年效益一直都好,几乎年年都在搞改扩建工程,生产规模越来越大,产量和价格一年比一年高,已经发展成一个职工超过一万人的大型企业。职工收入不低,购买能力强。小镇也一天天繁荣热闹起来,几乎可以和县城相比了。处在小镇上的分公司,职工的收入也就比县城要高得多。
“不全是为了这个。”云青说。
“还为什么呢?”我说。“总不是为了哥们兄弟处得更近一些吧?”
“还为了家。”云青有些腼腆地说。
我愕然。
在调来小镇之前,云青要上班,要读书,同时又想挣钱结婚成家,不知先忙哪能一头。更糟糕的是,云青想要挣钱的时候,发现自己简直一文不名,挣不了钱。
那年chūn节我见他忙着为人写chūn联,很羡慕他那手漂亮潇洒遒劲狂放的字,总觉得这技能不应该只是换来几声球毛不值的“谢谢”之类。有时候我也自个儿琢磨:“云青是不是太固执了?”云青开始是给人家写chūn联呀广告词呀,后来给人家写过匾牌、墓碑、挽联什么的。先是给朋友写,写着写着一不小心就有了名气,熟悉不熟悉的都来请,云青也答应得十分爽快。写匾牌墓碑很辛苦,跪着趴着,写得一身尘灰,满面疲倦。可云青只要看见自己的作品满意了,就笑了,别无他求。这活儿报酬不薄,写一两天就高出云青一个月的工资。可当人家很敬重的将红包递过来时,云青简直是愤怒了,坚决不要,说什么也不收,分文不取。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说。
云青很沮丧的样子,脸sèyīn沉地说:
“我一收了钱,就好象把自己整个儿很廉价地处理掉了,卖给别人,任人打发了。”
“倒新鲜了。这不是你的劳动所得吗?大太阳天一无遮拦的跪的地上趴在地上容易吗?下了苦,流了汗,该取的报酬,怎么能说把自己给卖了呢?”
“你看我已经沦落到去街头摆个小摊替人写书信写诉状那地步了吗?必须去当一个写字先生替人拟祭文写墓志写挽联来养活我自己吗?”云青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简直是在对着我怒吼咆哮了,眼睛红红的。
我无言。
“你说我只配那样去度过我的一生吗?”云青又说。“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我以后会去卖字为生,既便是饿死了,我也不会那样,那是旧社会的风景,是可怜可悲的穷酸文人的好死不如赖活……”
在我看来,朋友归朋友,交情归交情,流了汗,出了力,自己应得的报酬是理直气壮的,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可云青固执地认为,字可送,不可卖。如果到了必须以此才能生活的那天,那就名正言顺的挂出个招牌去,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老老实实地去做生意,何必象现在这样既不好推辞又舍弃不掉自己这点面子。
“其实现在根本不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面子值几个钱?”我说。
同云青相比,我承认在自己的内心里面,一直有一种比较实惠或者说势利的东西。
“可人总得活出点骨气吧!”云青说。“卖了自己任人使唤,可以活得饥寒无忧;自个儿作主去活,也许会活得忍饥受冻。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选择后者。”
如果说命运女神一直没有光顾云青,那是不符合实情的。就在我结婚之前,云青就和一个农村姑娘好上了,那个姑娘家就在我们小镇边上,是一个同学的妹子,去县城她哥那儿给哥嫂带孩子时同云青认识,认识以后就好得不能再好,如胶似漆的离不开。之后云青租了一个小房间,临街,位置不错,开一个工艺美术装璜店,制作匾牌锦旗,划玻璃,兼卖文化用品。心想赚了钱再结婚成家。云青看到别人做什么生意都赚钱,自忖凭着自己那手功底不凡的字也能立于不败。云青在公司上班,姑娘就守着铺子,下班回来,二人一起洗菜煮饭,一家人似的。姑娘怀了云青的孩子,肚子一天天见大起来,并不因为云青没赚到钱而停止增长。孩子就要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云青眼看就要匆匆忙忙做父亲,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毫无主张。倒是姑娘沉着且有主见,劝说云青将铺子转让出去。干脆在父母家里把孩子生了,再结婚。
云青照办。
云青没有赚到钱,苦累了几个月,铺子便转让了。虽然没有赚到钱,但事隔几年之后的今天,云青在回忆起那段rì子的时候,脸上就有一种无比幸福的内容,说那是他过得最愉快最充实的rì子。
孩子已经五六个月的时候,chūn暖花开,柳树抽芽,县城少晴多yīn的天空一连放晴了好几天。云青在他那间简陋的宿舍里面张罗了一场简陋的婚礼,请几个朋友去坐坐,吃一顿并不丰盛的饭,然后拿出结婚证书给朋友看一回,算是草草交了差,绝口不提新娘子已经是一个半岁孩子的母亲。至于云青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因为没有参加他那简陋的婚礼,不好妄加描述。但当云青给我讲述这些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两眼放shè出十分难得的喜悦的光芒。
孩子一直寄养在云青父母那儿,一个离县城七十公里和我们小镇方向相反的小村子里,无人知晓。那个村子水草丰茂,在中学时候我曾经同云青一起去过。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地方。
云青结婚以后就到我们小镇来了。
“叫得凶的狗不咬人,真没想到云青你闷声不吭气的就把事儿给办了,而且是这样的办法,简直有点惊世骇俗,有点让人消化不了。”
云青只是笑笑,说这都是命,命该如此,也只好如此了。
“倒也好。你调过来了,咱兄弟在一起吹牛聊天的时间就多了。”我说。
可事实却不然。小镇虽然不大,相识的人走动串门的风俗却不深厚,往往对门邻居都不知道姓甚名谁,各人关起门来过rì子,国家大事世界新闻可以从电视里面知道,其余的,也就懒得去打听,不屑去询问,没啥可聊的了。人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变得越来越冷漠。加之我上我的班,他忙他的事。尤其是女儿出生以后我忙得一塌糊涂,忙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忙得心里乐滋滋的,时间也就过得飞快。偶尔也去云青住的宿舍,却十有仈jiǔ门窗紧闭,黑乎乎的不见人。因为姑娘家就在离小镇不远的村子里,云青下班以后就去岳父家。
也许是我每次找上门去都不见云青,心里有一种被人疏远的感觉,从而在心里面产生了一些不应有的淡淡的失望和气愤;也许是云青好不容易来我家里坐坐却言语枯涩一点儿也不象以前那样流畅,甚至比以前还显得更加木讷寡言的缘故,我总觉得云青调来小镇以后,相互间的距离是近了,似乎感情上反而疏远开去了。
其实反观自己的历程,我们大家都在变化着。这种变化看不见摸不着,却带着一种让人无可奈何的不屈不挠的韧劲占领了我们。我们的见面交谈,早已失去了从前的豪迈,失去从前让人心cháo澎湃的追求,失去那种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冲动,生命逐渐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所充斥,沦落为所谓的“rì子”。
在这种无可奈何的“rì子”里面,我们都不再梦想有朝一rì腾达辉煌,只求这种“rì子”能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也就心满意足了。
云青依然贫穷。分公司的生意比县城好,效益也不错,云青的收入比在县城的时候高。可云青结婚以后,吃饭人口增加了,在老家的孩子每月要寄抚养费。云青的rì子并没有宽松下来。物价还在涨扬,涨扬得云青依然感觉到自己在贬值,没有回升的希望,做梦都想着如何去弄钱。
想着如何去弄钱的云青,还是发现自己一无长物,连去当强盗土匪都不够资格——云青个子不高,胆儿小,力气也不大。以前云青从书本上得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告诫云青说人不能往钱眼里面钻,有时候也会同我一样傻里傻气地说一些“钱财如粪土”之类的屁话,现在从现实中领教了金钱的威力,就有些相信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古训了。
拿什么去赚钱呢?云青那手漂亮潇洒遒劲有力的字,在县城已经被实践证明不值几个钱。剩下的,似乎也就只有那些书籍和尚未完全磨灭的书生气了。按理,云青学的是商贸专业,对做生意应该是轻车熟路,自己去做生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的事情一般都难以“按理”,一“按理”,保准没戏。就像我们小镇上有几个在监狱里面蹲了几年的人,按理他们应该感到坐牢是一种耻辱,至少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儿,羞于在人前提起的。可是他们不仅没这种感觉,反而似乎大学毕业一般的自豪无比,以此为荣,大谈其监狱经历,居然赢得不少人的喝彩和崇拜。你说这能“按理”么?
小镇上做生意的人比顾客还要多,一条南北向的小街长约一公里,两面全是商店,可用“鳞次栉比”这个词来形容,有些全民皆商的味道,让云青一瞅就产生一种难以插足的胆怯。
想去想来,云青决定开一个书店。对于书,云青有他自己的优势,知书识书,熟门熟路。有了家,家里有个闲人,就在小街上租了一个临街的铺面,做了柜架,把自己的书籍悉数的搬进去,出售出租。可云青那点书一个人读尚可对付,甚至显得绰绰有余,拿出来做生意就未免单薄,弱不禁风。找几个朋友出面担保,在银行贷了两万块钱,添置书籍,再买一个冰柜摆在门口兼卖冰棍雪糕,就开起张来,有些做生意的模样了。
云青每rì还得上班,铺子就由他妻子看守,让人想起他在县城的生活来。
处于云贵交界的我们这个小镇的气候,冬天受了贵州“天无三rì晴”的影响,夏天也和县城一样凉爽宜人,冰棍雪糕一直不能畅销。小镇上的人们,对于读书,似乎也并不是人人都如云青那样的爱好,读书气氛并不浓厚,偷书骗书的人倒不少。更要命的是,云青用他所欣赏的书籍来做生意,用他的标准来看待读者,不懂得书摊上流行yīn阳风水五行八卦推背算命,流行大气功师影星秘史政治秘闻的行情,不大对人们的口味。书籍得不到及时更新。生意做得冷冷清清,云青也无可奈何,进退两难。
这时候,云青的第二个孩子在我们小镇上落草了,云青的眉头如他的经济状况一样紧蹙得更加不堪,一筹莫展了。
写到为里,这篇人物素描也就没有写下去的必要了,没有什么可以记述的了。人们可以想象,云青的rì子虽然紧蹙,虽然贫穷,但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悠悠长长的,不管铺子的生意如何。书店依旧开着,冷冷清清的。我们之间的友谊依旧是清汤寡水甚至是白开水一杯。
我的处境也不美妙。这两年,工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山体滑坡一般,连发工资也大成问题。物价倒是稳住了,甚至开始往下回落了,我们在高兴之余,也突然面临了更大的担心——不知道明rì还能不能找到领工资的地方。
据说下个月开始,厂里职工下岗的指标就要分配下来。到时候下岗了,还不知道自己靠什么去糊口哩!
云青一直想拥有一个窗明几净安定宁静的读书环境,一直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藏书室,按理……又说漏嘴了,现在的事情总是不能“按理”的,一“按理”,保准没戏,只能说“也许”——
那么,也许云青慢慢的会从贫困之中走出来,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也许我们工厂也会在不远的将来重新振作起来,就象厂里的广播天天吼叫的那样“再铸辉煌”,大家的rì子都将会更轻松一些,更顺遂一些,更舒适一些。
谁说得清呢?
1998年12月20rì·会泽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