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梦想成鱼的山子

　　梦想成鱼的山子

　　艾祖全

　　我坐在姑妈家的堂屋里，灯光有些昏暗。姑妈说，山子你可得多吃点东西，表弟小五娶媳妇了，你应该高兴，今天可以喝点酒。

　　一进堂屋的正面是神龛，神龛里有祖宗牌位。人很多，嘈杂。姑妈坐在我的右边，时而对着来吃喜酒的亲戚点头微笑，时而关切地望一下我，又对着亲戚朋友点头微笑打招呼。

　　“姑妈，我想去河边。”我说。

　　“你说什么？”姑妈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说话就变得口齿不清了，大家都听得很费劲，每次都要让我说上两遍。

　　“我想去河边。”我又说。

　　“这里热热闹闹的多好，去什么河边呀！再说了，现在天都黑尽了，你到河边要是摔下去，谁拉你上来？乖，听话，你又不是小孩子，都二十五六岁了，要懂事。”姑妈说。姑妈说着用手摸了模我的头，望着我，眼睛里面尽是我不熟悉的东西。我以前熟悉姑妈眼睛里面的东西，现在却陌生了。

　　“今天是你表弟讨媳妇的rì子，你要高高兴兴的，多吃一些肉，还可以喝酒。山子，告诉姑妈，你表弟结婚，你高兴吗？”姑妈望着我，又问。

　　我说：“姑妈，你今天的眼睛里面我不认识了，跟以前的都不一样哩！”

　　姑妈笑了笑，说：“我家山子长大了，知道姑妈的眼睛里面跟以往不一样了。你表弟结婚了，你说姑妈是不是应该高兴呀？”

　　“表弟结婚，姑妈你就应该高兴，可是……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我说。

　　“山儿，给姑妈说说，表弟结婚，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姑妈望着我。

　　“姑妈，表弟不让我看新媳妇。新媳妇来的时候，我追着看，他一把推开我，我就摔倒了。我一点都不高兴。”我说。

　　“那是你表弟不好，我明天收拾他。”姑妈说。

　　“对，姑妈，你狠狠的打他，他不让我看新媳妇，不让我摸新媳妇的衣服。”我说。说完之后我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可是我还是想去河边。

　　“姑妈，我还是想去河边。”我说。

　　姑妈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姑妈收起脸上的笑容，我就有点害怕了，畏缩着不敢吱声。

　　“马上就开饭，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姑妈都跟你说了，天黑了，就不能去河边。”姑妈很严厉地说。

　　我不再敢说话，怯怯地望姑妈一眼。

　　“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学不会懂点事呢？”姑妈说。

　　堂屋里的人很多，有人对着我笑。一个中年女人望着我，眼里是一种很怪异的东西。我认识这个女人，我觉得她的眼睛没有她家那条黄狗的眼睛和善。那个满脸胡子的人从另外一张桌子旁边走过来，高声说：“山子，你娶媳妇不？”我恶恨恨地瞅他一眼，没理他。我知道他们都会取笑我。姑妈摸着我的头说：“山儿，别气，明年姑妈就给你讨媳妇哩！”又对着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吼：“过去过去，喝你的酒去，别在这里逗我家山儿。”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说：“山子，娶了媳妇，就可以跟媳妇在一床上睡，今晚你表弟小五就要跟新媳妇一床睡。”说完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定定地看，然后哈哈哈哈地笑着走开了。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他们都在说我，说我傻。我转过头去瞪他们，他们就都不说话了。

　　我有一点伤心。我的心里好象被人用针戳了一下，很疼。随后我看到新媳妇穿着漂亮的衣服笑眯眯的走进堂屋里面来，和表弟站在一起，对着神龛磕头，又磕头，然后两个人手牵手地出去。我看见表弟的脸上也是笑眯眯的。我想起满脸胡子的男人对着我耳朵说的话，我就有点想哭。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有灯光，比堂屋里面明亮得多了。姑妈说要给我喝酒，其实她不想真的给我喝，只给我喝饮料。姑妈说酒不好，喝了会头疼。可是我硬要喝，姑妈就倒了一点点给我。我说别人都喝很多，我也要喝很多。姑妈说那酒一点也不好喝，饮料比酒好。我喝了一点酒，真的不好喝，辣得我脸一下子就烫起来，姑妈就给我换了饮料喝。

　　吃了饭，人们陆续站起来往外走，我还是坐着不动。我想，要是姑妈不给我去河边，我就这样坐着不动，新媳妇再进来到神龛前磕头的时候我就可看见她，告诉她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告诉她表弟是一个坏人。可是大家都吃饱了，我也吃饱了，姑妈就拉我，说让人家收拾桌子，还要摆第二轮饭。

　　“姑妈，我想去河边。”我说。

　　“山儿，我说过了，你那么大了，要懂事，天都黑了，明天再去。”

　　“可我就是想去。”我说。

　　“你对姑妈说，现在去河边干什么？”姑妈说。

　　“我就想去河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说不定小翠会去河边洗衣服，我看见她，心里就好过。”我说。

　　姑妈静静地望了我一下，然后拉起我，走出堂屋，站在明晃晃的院子里面。那颗大大的灯泡刺得我眼睛生疼，姑妈就拉我去到院子东边的核桃树下。

　　姑妈说：“山儿。”

　　“嗯。”我说。

　　“山儿，姑妈知道你不好过。你心里面不好过是吗？”

　　“嗯。”

　　“你想哭吗？”

　　“想。”我说。

　　“山儿，你是男子汉哩，可不能哭。”

　　“姑妈，那我就不哭。”我说。

　　“那就给姑妈笑一个。”姑妈望着我，眼睛里面又出现了以前我所熟悉的东西。

　　“要是我能看见小翠，我就笑了。”我说。

　　“可是小翠出门打工去了。明天姑妈就写信让她回来。山儿，你想看见小翠吗？”

　　“想。”我说。

　　姑妈叹了一口气。

　　“山儿，你要是听话，我就写信让小翠从城里回来。”

　　“我听姑妈的话，那我不去河边了。”我说。

　　“这就对了，山儿，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是个大男子汉，要学会懂事了。”姑妈说。

　　院子里的人又多起来，是第二轮吃完饭的人陆续出来了。姑妈忙着跟那些人说话，跟那些人笑。我的心里有些疼痛，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可是院子里面的人很多，到处都是人，没有我坐的地方。我又想去河边，坐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我想看到小翠，她会去河边洗衣服，她会叫我山哥，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还会露出白白细细的牙齿。她会说：“山哥，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

　　有人叫姑妈，姑妈就走了过去。没人管我了，我就走到堂屋门口去。堂屋大门墙根是一个装酒的纸箱子，里面摆放了好多酒。堂屋里面又开始摆第三轮饭，乱哄哄的。我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从墙根的纸箱里掏出一瓶酒，揣进我的怀里去。

　　堂屋里面，院子里面，到处都是人。我走到厢房去，那里也坐满了人。两个吹唢呐的一边用碗喝酒，一边看我。其中的黑黑瘦瘦的那个看了我一下，把唢呐递给我，让我吹。我不敢吹，我一听见唢呐的声音，我的心里就不好过。我躲开了，他叫我：“山子，明年我带你去看媳妇。”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笑声。

　　我摸了一下藏在怀里的那瓶酒，它还在我的怀里，被我的身体焐得很暖和。出了厢房，顺着墙根，我走到了厕所外面堆着煤灰的地方，那里有几个人在聊天。看见我，就叫我：“山子，你要去哪儿？”我说我不去哪儿，我没有看见姑妈，也没有看见表弟和新媳妇。我没有看见小翠，整个下午，我都没见过小翠。姑妈肯定是把小翠藏去了什么地方，也许小翠会在河边。那些人就嘿嘿地笑。之后，一个人对着我说：“山子，你想小翠吗？”

　　“我才没有想哩！”我说，“我只是奇怪，她为什么就不从城里回来呢？”

　　“谁告诉你说小翠在城里？”

　　“姑妈说的，姑妈说明天才写信叫她从城里回来。”我说。

　　“小翠不在城里，小翠在河里。”那个人说。

　　这时候我看见姑父和一个人从厢房出来了，就赶紧躲开。出了院子，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子就看不见道路。我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路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天上有几颗星星。天黑尽了，我不想回家。回到家里，爹肯定会打我。爹不让我想小翠，可是今天我想了，爹一定又会象以前那样狠狠地打我。爹不让我想小翠，还说如果我再想小翠，他要让姑父再把我捆起来打，打了以后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关起来。后来我就不敢在爹面前说我想小翠了。可是现在我真想看见小翠，看见她，我的心里面就好过，我会笑起来，然后跑回家去翻出许多好吃的东西给她。

　　我只敢对姑妈一个人说，我想小翠。姑妈不打我，我说我想小翠的时候，姑妈只会叹息一声，然后用手抚摸我的头，眼睛望着我，好象要哭一样。可是姑妈从来不打我，从来不对我凶，所以我只对姑妈说：我想小翠。姑父可凶了，他打小翠，所以我恨他。那次姑父又打小翠，我就用身子护住了小翠，姑父就打我的头。姑父打我的时候，我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倒是小翠哭了。我看见小翠哭着，心里就发笑：姑父打的是我，我都不哭，你还哭什么呀？我一下子就笑出声来，止都止不住。姑妈看见我的样子，就撕扯着姑父，又哭又骂：“你怎么这样下死手打孩子呀你？怎么就照头上打呀你？”姑父一副呆傻的样子，站着不动，惊异地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他手中的木棒已经丢在地上。我看见姑父的样子，又大笑起来：“傻子了傻子了，谁让你打小翠呀，谁让你打小翠呀？”但从那以后我就恨姑父，我怕他打我。我一看见他就拼命找地方躲起来。父亲生气的时候就说你再不听话，就让你姑父打你，我就乖乖地听父亲的话。

　　父亲不让我想小翠，可是我今天想小翠了，所以我不敢回家。

　　离开姑妈家，往下走，走到河边，过了桥，再顺着河边的公路走一顿饭的工夫，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不敢回家，走到桥边，我没有走过桥去，在桥头折身往河的下游走。道路越来越明亮了。我想，过一会儿，月亮就会出来。河水在我右边哗哗地响着，没人打搅它，它就独自地流淌着。

　　我知道小翠常去洗衣服的地方，那里是个河湾，河水清清澈澈的。有一天夜里，小翠在河湾里洗澡，我帮她看着衣服。我看见小翠在水里像一条雪白的鱼。我坐在那块石头上呆呆地看她，那时天上也有星星。小翠在水里面左右地移动，让我帮她看好衣服。那天晚上也和今天一样，没有风吹过来，天上还有圆圆的月亮。我想，再过一会儿，月亮就会出来了。月亮出来的时候小翠一定会在河湾里。

　　我走到河湾，在小翠洗衣服的那块石头上坐下来。河里没有小翠，河边也没有小翠，只有清清澈澈的水。我坐着，等着月亮出来。我想着月亮一出来，小翠就会一下子出现在河水里，她会叫我：“山哥，帮我看好衣服，别让人走过来呵！”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见月亮快要出来了，就掏出藏在怀里的酒，对着酒瓶喝。

　　酒很辣，喝了几口，慢慢就有些甜了起来。喝着喝着，我就看见小翠果真出现在水里，正朝着我笑。

　　小翠说：“山哥。”

　　“嗯。”我说。

　　小翠说：“山哥，你头还疼不？”

　　“不疼，好啦！”

　　“我不理我爹了，我恨爹。我要走了，他怎么能下死手打你的头呢，害得你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要我爹了。”小翠说。

　　“翠翠，你要去哪儿呀？”我说。

　　忽然小翠又不见了。隔了一会儿，小翠一下子从水里冒出来，像一条雪白的鱼，嘴里喷着水，笑着。

　　“山哥，你想翠翠不？”

　　“想。”我说。

　　“那你下来，水里凉快着哩！”

　　我把瓶子里的酒喝完了，把瓶子藏在石头后面的缝隙里，然后我看见自己的脸上堆着笑，心里填了蜜，很甜。我出想变成一条鱼，像小翠一样。我毫不费力地一下子就从石头上滑进了水里面，水里凉凉的，很舒服。小翠在前面笑着，像一条雪白的鱼。我也变成了一条鱼，一直跟着小翠。她往下钻，我也往下钻，我觉得心情畅快极了，呵呵笑着往下钻去，因为小翠就在前面，就在我前面游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