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艾莎 风雨中的父亲

　　风雨中的父亲

　　艾莎

　　算起来，父亲离开上海回云南，才短短几十天时间，而我却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在同他分别的这一段rì子里，感觉到时间好漫长。想到放寒假还有老长的rì子，时间越发如凝固了一般，悠长悠长没个完。

　　他离开上海前一晚，一直在风雨中等我上完课一起吃饭。那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我在教室里面听着大学新生入学讲座，想到父母在风雨中的等候，心急如焚。老师讲的什么内容，已经淡出了脑际，只觉得老师的话语也像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没个完。好不容易下了课，赶到学校超市门口，见母亲站在超市门前屋檐下避雨，正朝我上课的方向张望；父亲则撑着伞，在树下来回地走动，烟头在风雨中明灭着。我心里有一丝说不出来的伤感，也许是分别在即的不舍，也许是风雨中明灭的烟头表达着父亲内心的一种痛，还可能夹杂了我让父母一直在风雨中等候的歉意，总之我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那天的晚饭吃得晚，饭馆里寥寥几人。外面的雨还在下。我有一瞬间发怔，不知该说什么。父亲和母亲也没有什么话，但看得出来，父亲的心情似乎很沉重。一家三人喝了点酒，草草地吃了饭，回他们住的旅馆。

　　父母送我到上海，就在学校后门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那时正是上海世博会期间，住宿特别紧张，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家旅馆有空闲的房间。我在旅馆里洗了澡，就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拿了大衣要回宿舍时，父亲说母亲累了，他送我。从旅馆到我住的宿舍，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那时雨虽然小了，但路面的积水还没消散。父亲因为患有痛风，穿的是布鞋，这一去一回，鞋子肯定要湿透的。可我实在是想和父亲多呆一会儿，慢慢往宿舍走，边走边聊。父亲说以后没有父母、亲人在身边，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父亲说母亲的身体不好，有时难免脾气暴躁一些，要学会宽容和体谅；父亲说以后要学会尊重老师、友善同学……我只顾着“嗯嗯”地答应着，实则是不知该如何合适地表达出自己不忍分别的悲伤，只好努力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父亲本来是要一直送我到宿舍楼下的，到了大学生村门口，保安不让家长进去。保安看到父亲犹豫不决、yù言又止的神态，知道父亲担心什么，就对父亲解释说里面很安全，请放心，父亲才面露笑容，连声对保安说谢谢，站在大门口目送我往里走。已经道过再见，我在昏暗的路灯下低了头疾疾往宿舍方向走去。我知道，一旦我回过头去，看到伫立在大门口的父亲时，我的眼泪会狂涌而出，我会不顾一切向他奔去……走到宿舍楼下，我回过头，透过昏暗的灯光，已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小雨还在下，在幽幽的光线里无声纷飞，扑面而来，浸得人心里徒剩冰凉。想到微微发胖父亲在黑暗中正踽踽独行于返回旅馆的路上，想到从今以后这路上再没有一双可以放心跟随的脚步，想到无边的黑夜终是挨不过黎明，而明朝来临时父亲已在万里之外，离别半步即天涯，我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第二天父亲与母亲便乘飞机返回昆明，我没能去送他们，遗憾中我只能于炎热的宿舍里，静静回忆一些关于父亲的往事。

　　父亲出生在一个偏僻落后的山村，兄弟姊妹七个。父亲上面有三个姐姐，死了两个，剩下一个，十多岁的时候就嫁出去了，嫁的却不是一个好人家。所以父亲作为长子，势必要承挑起家庭更大的担子。在父亲之下还有五个弟弟妹妹。幸运的是，七岁那年，父亲被送去读书了。学校在邻村，早上从家里出发，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小学五年，父亲辗转了三个学校，总算磕磕绊绊地进了中学。初中读了不到一年，父亲因为家庭太困难而辍学了。不甘心的父亲，硬是搬动了家族中辈份最大的一个老人，请求爷爷nǎinǎi让他去上学，才得以继续读下去。后来父亲对我说过：“我唯一一次见你爷爷流泪，就是我跪在他面前请求让我继续读书，族里的长辈也在旁边劝他。他无声地流着泪，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第二天，我就去了学校……”我每回忆至此，心里就像被撒了一把盐，又咸又涩。

　　中学远在几十里外的公社所在地，父亲不能早去晚归，只好寄宿在一个亲戚家里。星期六晚上回家，第二天帮家里干半天活，下午背了下个星期的口粮，一般是四五斤苞谷面，一斤豆，二两猪油，天黑之前赶回学校去。父亲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一中。县城离家八十来公里，每次假期，没有钱坐车的父亲都是走路回家，走一天一夜，到家时，脚肿得什么似的……我每次同父亲一起回老家时，nǎinǎi谈起当年父亲求学的艰辛，还忍不住掉泪。高中读了两年，父亲考取了在省会的很著名的一所冶金工业学校，在那个闭塞的村子里红极一时。

　　在冶金工校毕业以后，父亲分配到了一个国有冶金企业，工作了四个月，参军去了西北，辗转于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最后从xīn jiāng回来。从部队回来的父亲，开始了一个国企小职员的生活。国企干了十多年，父亲当上了中层干部。大约是不甘心庸碌一辈子，不顾亲人的劝告，父亲辞职到了私企。家里的收入似乎是高了一些，父亲却更cāo劳了，经常在外出差，应酬多了，身体也没以前好了。我与母亲纵使心疼也无奈。他常说这是为了生存，我每每听到这句话，心里都会一阵酸楚。我一直觉得，父亲已经苦累了大半辈子，应该有一个轻松的工作，可以让他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周末在家练练字，写写文章，料理一下他的兰花，而不应该在饭桌上与一堆生意人觥筹交错。可是他却说这是为了生存，回忆起他脸上的表情，我不由有些哽咽。两年前，父亲再一次从私企辞职，同李伯伯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李伯伯是父亲的同学，分在同一家国有企业，又一起从国企辞职到私企。后来因为和私企老板“道不同”，又逼迫一起辞职。因为公司才起步，资金短缺，业务不好，十分艰难。我高考之前，父亲总是天天在外跑，拉业务，找资金，风雨无阻。

　　父亲说，人应该不断地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一个一无变化的职业，没有任何前途，只会慢慢磨去人对生活和未来的向往。父亲走过崎岖坎坷的路，工农兵学商，什么都干过。我想，父亲的生命是jīng彩的，我为父亲这种不甘于平庸，敢于吃螃蟹的勇气喝彩。父亲不同于别人的xìng格，决定了他不同于别人的丰富经历；而这些丰富的经历，铸造了父亲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那种游刃有余的平和从容，那种睿智与冷静，那种洞察一切的敏锐，言谈举止之中，散发出来一种沉静圆润、从容淡定的人格魅力。父亲教给我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父亲极爱读书，是“吾一rì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这句话的忠实信徒，家里可算是一个小小的藏书室，所藏的书多为文史哲。父亲是爱书的，心里如明镜一般把人看得很透，所以决计不会把书轻易借给不懂书的人。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是有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感觉，一个学富五车的智者形象。那些晦涩的古文，他能对我讲解得深入浅出从而趣味无穷；父亲读过不少中外文学名著，从我开始有了一点点鉴赏能力时，他会与我讨论至深夜。我从小写过的所有东西，他都会给我细细修改；父亲写的文章，也会拿给我“斧正”。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专注于文学的乐趣，这或许是让我今rì走上学文道路的最初诱因。

　　在父亲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这么一段话：“云青写得一手好字。无论软笔硬笔或随便拾来的破竹棍、扫帚把上的旧苇竿，经他的手在纸上一挥动，就能写得满纸龙飞凤舞，横看成岭侧成峰，趣意横生，韵味无穷。一张毫不起眼的废旧信笺或烟壳纸，经他一舞弄，勾勒边框，盖上钤章，便生发出了十分的诗意，成了一幅各尽意态、起伏随势的书法作品。他的这手工夫，让同学同事赞叹不已，都不再梦想当书法家。”其实我知道，小说里面的“云青”就有点父亲的影子。父亲那一手潇洒漂亮的字确实“让同学同事赞叹不已”，当他把他写的文章拿给我看时，除了那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让我感到中国文字的无穷魅力以外，更有那堪比书法作品的流畅字迹让我惊叹。

　　我庆幸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父亲。人们都说“严父慈母”，可父亲给我的感觉一点也不严厉，更多的时候是一位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一位在我受到挫折伤害、沮丧之极时候给我以温暖和鼓励的温厚长者，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在我的成长中，处处都留下了深深的属于他的烙印，抹都抹不去。我的童年因为父亲而美好，周末他带我去干涸的河滩拣鹅卵石，那些漂亮的石头，每一颗，都储满了父亲阳光般的温暖；带我爬山，山间树林里面，处处是我们的欢声笑语。每一个寒暑假，我们一家都会出去旅游，他带我走过大江南北，去神秘的香格里拉，去圣洁的玉龙雪山，去悠远的大理古城；去看黄果树瀑布，去看金沙江，去看孔庙，去看蜀南竹海，去看舟山群岛，去看溪口蒋氏故里……我们看山看水，看到的每一处山水都折shè出了父亲浓浓的爱。他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哈密去敦煌去吐鲁番去格尔木去库尔勒，沿着他当年当兵的路线好好游个畅快……我知道父亲所向往的，应该是徐霞客式的生活。我想，父亲这样的人，不应该被羁缚在一个小地方，他的身体里，有着一个被风支配的灵魂。我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和他一起飞翔，飞到他想去的地方。

　　进了大学，换了一个新的环境，父亲温暖的鼓励和不忍的责备一直在陪伴着我。脑子里面经常出现他在深夜伏案读书背影，温和的灯光，略显凌乱的写字台，一杯略带苦涩的咖啡在手边冒着丝丝热气……我知道，父亲的梦里，固执地有一块文学的圣地。可是为了生存，为了责任，用他不算宽厚的双肩，承载了超额的重量，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演绎着一个平庸的人生。但在我的心里面，父亲站起来是天，躺下去是海……所以我要努力磨砺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大，强大到有那么一天，我可以让父亲停下奔波的脚步，享受阳光，享受生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一起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

　　时令已经进入初冬，上海的天气yīn晴不定，时不时还有台风袭击，又是风又是雨的。父亲往往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问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天气冷了有没有添加衣服，生活习惯不习惯，钱够不够用……听着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我感觉到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他诉说。挂了电话，我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离开上海前的夜晚在风雨中等候我的情景，在树下来回踱步，烟头在风雨中明灭着……想到父亲还在为重新创业、为公司生存奔波劳累，闭了眼睛，仿佛就看到父亲一直在风雨中跋涉着，这一形象就几乎定格在我的脑子里面。这时候，我的脑了里铺天盖地般震响起了刘欢的那首歌，略带凄凉，略带悲壮：“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