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热游文学网 > 昆仑

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

昆仑 | 作者:凤歌 | 更新时间:2016-04-02 10:13:46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推荐阅读:
  不多时,人已散尽,偌大木台剩下梁萧一人,太阳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水凄清,空中弥漫着渗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水,长满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身踱步,忖道:“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够来么?她虽不致不来,但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虽说风怜也入谷去,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入宫去,但我说过不进谷,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思乱想一阵,他坐下来*着大树,欲要人睡,但心绪起伏,哪有丝毫睡意,遥听得七星谷中传来鼓乐之声,喧嚣震天,心知群豪正在欢饮,越发孤寂起来,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白石。梁萧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迷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过了一阵,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衣发。梁萧不由起身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夜过得极慢,一刻半时,都似经年累月般久长,但一过午夜,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也不要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却亮得越发快了,星光渐黯,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忽地,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犹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头一灰:“她难道不会来了。”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一阵,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日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谷中传来雀儿的啼声。梁萧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终张着,但却只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水的声音。

  天渐已大亮了,光明遍地,白亮亮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水,湖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似薄薄的金片,双双钻人湖上的白雾中去。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爽约,她既然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宫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分离开来。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水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日光和煦,雾霭淡淡,湖水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诗经》,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荡,竟连小舟*岸,也忘了相迎。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大大的红漆食盒,袅袅行来,她已换过衣衫,蓝衫垂膝,白孺系腰,头上一块白亮细绸,围住发髻。乍眼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禁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干么麻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麻烦,嗯,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色,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皮一红,说道:“你瞧着我干么?”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是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牛。”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性大发,忙叫道:“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脚便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唇,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萧愕然,倒退两步,继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骗人,猛地挽住她手,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方道:“不骗人么?”花晓霜含笑道:“这次便不骗人。”梁萧不觉莞尔。二人心中喜乐,挽着手在山谷中徜徉,互诉别情。走了一阵,觑得一眼寒潭,清莹秀澈,善可鉴人。

  花晓霜临水自顾,忽见鬓间已有几缕白发,心头不觉一痛。梁萧猜到她的心思,瞧得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别在她鬓间。花晓霜偎人梁萧怀里,忽地轻声抽泣起来,梁萧将她搂着,黯然无语。花晓霜哭了半晌,抬起头来,抹泪道:“萧哥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梁萧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开了。”这几句话在二人心中设想过千百遍,事到临头,却是毫无阻滞,平平淡淡说了出来,一时间,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间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花晓霜沉默半晌,又叹道:“萧哥哥,这些年来,我空白多了许多白发,却是一无所成,真叫人泄气。”梁萧奇道:“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无数,怎会一无所成。”花晓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个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万个,何况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当年向观音大士许下的愿心,一半都没做到。”说罢不胜气馁。

  梁萧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人本领再大,终也有限。晓霜,你既然教了呙儿医术,何不大开庠序,再教导一千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孙,徒孙再传徒弟,长此以往,代代不穷,所救病人何止亿万?”花晓霜怔了征,喜道:“萧哥哥说得是,过些日子,咱们就盖所房子,找些聪明的孩子,好好教导。”梁萧笑道:“盖好学堂,门前还须写副对联。”晓霜笑道:“什么对联?”

  梁萧一本正经,道:“右联么,就叫做‘莲足踩扁鹊’;左联么,则是:‘粉拳揍华佗’。”花晓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贤不说,还把我比成当街撒野的泼妇了。”梁萧笑道:“别忙嗔怪,还有横批呢。”花晓霜奇道:“哦,好歹说来听听。”梁萧深深看她一眼,叹道:“那便是‘阎王服输’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笑了一阵,梁萧又道:“有了门联,门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边一个,哪个学生不听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晓霜嗔道:“胡闹,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脚?再说,萧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来给我看门,庙小不敢容神,敬谢不敏了。”梁萧摇了摇头,道:“我的本事不过屠龙之术,无所用之。”花晓霜见他说话之时,眼中掠过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难过,忽道:“萧哥哥,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你学算学武,又为做什么呢?”梁萧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说,我倒有四个心愿。”晓霜奇道:“什么心愿。”

  梁萧仰首望天,缓缓说道:“叫世上怨恨烟消,要天下再无恶人,令黄河不再泛滥,让人间永无战争。”花晓霜默思道:“叫黄河不再泛滥尚可一试,但其他三个心愿,却是没法完成的。”想着眉间一黯,却听梁萧道:“晓霜,我说了是胡说,你莫要当真?”花晓霜强笑一笑,岔开话道:“萧哥哥,落雁峰顶有座聚仙台,眼界开阔,大可一览括苍山胜景,咱们去瞧瞧好么。”梁萧含笑应允。

  二人并肩上山,一路上,苍松倒挂,流瀑湍飞,道旁奇花异草,览之不尽。将到山顶,远远瞧见一角红亭,花晓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话音未落,忽听亭中传来琴箫合鸣之声,琴声华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满堂;箫声却是冲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梁萧怅然道:“端地不巧,先有人来了。”花晓霜在他耳边低声道:“弹琴的是奶奶,奏箫的是我师父,他们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她吐气如兰,梁萧只觉面颊酥麻,不禁莞尔,付道:“花无媸与了情竟会琴箫合奏,也不知公羊先生听到,该当作何感想?”却听花晓霜道:“萧哥哥,咱们还上去吗?”梁萧摇头道:“聚仙台上高人聚会,我这后生小子凑什么热闹?”花晓霜知他心结难解,不愿与众人相见,当即依从。

  但听琴箫相应,甚为和谐,过了一阵,曲终韵绝,只听花无媸笑道:“诸位听我与了情道长奏得如何?”了情叹道:“惭愧,惭愧,花姊姊琴技无双,了情献拙了。”

  却听九如笑道:“倘若两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听。方才这一曲,能短能长,能刚能柔,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叹道:“老和尚评得精当,如此琴箫和响,方得天趣。”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憾。话音未落,便听释天风打了个呵欠,嚷道:“去他妈的天趣地趣,听得老夫两眼眯眯。这吹得吹,弹得弹,咿咿呀呀,难听之极,还不如下山找个娘姨,唱支小曲来得正经。”山顶上静了一静,凌水月气急道:“老头子你真是村,没得丢尽我的脸。”释天风哼哼道:“老夫会打架,不会听曲,你们几个不必拿牛眼瞪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寻梁萧切磋武功去。”

  梁萧听到这话,慌忙抱着花晓霜纵起数丈,抓住一块凸石,挂在崖壁上。只见释天风急如狂风,从下方山道经过,拐了个弯儿,一道烟下山去了。梁萧瞧他去远,大大透了口气,花晓霜低笑道:“昨夜亏得师父说项,奶奶、爷爷言归于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萧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动,到得晚年,却屈于伦常。看起来,无论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终究经不住岁月催迫。

  想着不胜慨叹,说道:“晓霜,我猜想,你爷爷奶奶之所以不睦,并非为了别的,只因相知太探。”花晓霜奇道:“怎么说?”梁萧道:“他们两人心思敏锐,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剑法,叫我无法取胜。不过,人心总是有善有恶,他俩既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深知对方的坏处,好的不说,坏处多了,不免引起争端。偏偏他两人都很自负,明知对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这较之彼此误会还要令人恼怒,久而久之,势必闹出岔子。”

  花晓霜想了想,笑道:“还好,萧哥哥聪明,我却笨得紧。”梁萧摇头道:“你才不笨,但你总能委屈自己,容让我的性子。”花晓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将军,却纡尊降贵,陪我到处行医。”想着偎人梁萧怀里,心中惬意已极。

  这时间,忽见一道人影从山下飞驰而来,梁萧瞧那身法,只当是释天风转回来,待得近了,却见是云殊。云殊神色惶急,全没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道:“师父、师娘,各位前辈,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下来尚有长汉顶着。”云殊惭道:“是!徒儿方才得到消息,镇南王脱欢率领数万兵马,开入括苍山,直望天机宫来了。”众人均是一惊,凌水月道:“云贤侄,莫不是讹传?”云殊叹道:“绝非讹传,鞑子来势之快,真真迅雷不及掩耳。”山顶上一阵默然,花无媸道:“无妨,‘两仪幻尘阵’精微奥妙,便有十万雄兵,也休想攻破。”云殊应了一声,内心却隐觉不安,但何处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大军压境,众人再也无心赏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萧待众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见花晓霜蛾眉深锁,便道:“我们也去罢。”花晓霜迟疑道:“萧哥哥,你见了他们,不免又受屈辱!”梁萧道:“事到如今,哪管什么屈辱不屈辱?”两人下到山脚,但见彩贝峡两侧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号,元军来来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战船。梁萧暗觉吃惊:“这些兵马来得好快?”转眼望去,只见群豪面带忧色,立在栖月谷口观望。天机宫建成以来,防御消极,并无弩炮防守,元人若从彩贝峡顶吊下战船,便可直抵栖月谷了。

  梁萧与花晓霜乘小舟抵至谷口,众人大敌当前,见了二人也无心计较。花无媸瞧着元军忙碌,喃喃道:“元人轻车熟路,章法严密,处处针对我宫地势,莫非,谷里出了奸细?”众人面面相觑,皆感迷惑。梁萧忽道:“若我料得不错,并非内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无媸双肩微震,侧目道:“你是说明归?”梁萧点头道:“明归已然投人脱欢手底,但不知为何,今日始才动手?”云殊道:“缘由再明白不过。蒙古诸王始终与元廷交战,鞑子无法南顾。而今诸王被土土哈击败。鞑子腾出手来,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南方义军。只是奇怪,鞑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机宫便是义军首府所在?”说罢蹙眉沉吟。

  梁萧冷然道:“那又什么稀奇?你图一时之快,放走那两个喇嘛,他们出去,元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说,他们混得进来,他人自也混得进来。只怕此间虚实,对方早就探得清楚。”云殊面色涨紫,正想辩驳,却听释天风高声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顶个屁用?且看老子夺一艘战船回来,挫一挫他们的威风。”他说动就动,凌水月未及阻拦,他已施出“乘风蹈海”,起落如风,逼近元军战船,元军大惊失色,一迭声发起喊来。

  释天风正要纵上船头,忽地一阵箭雨从峡口上方射来,释天风大喝一声,挥掌扫落箭矢,但真气却是一泄,落回水中。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射来,释天风双掌齐飞,勉强挡开,脚下却已踩虚,没入水中。箭雨再至,释天风双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脚乱之间,大腿中了一箭,栽进水里。眼看元军箭矢不绝,呼啸而至,正觉难当,后襟忽然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数尺,抬眼看去,却是梁萧。

  梁萧左手抓着释天风,右手舞剑拨打箭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抛掷木板,返归己阵。眼看难以支撑,花生将擂台木板扳断一块,运足“大金刚神力”,喝一声:“去!”那木板贴着湖面飞转,瞬间落到梁萧身后,梁萧转身纵上,花生第二块木板又已掷来,这般乍起乍落,花生掷到第十六块木板时,梁萧已携释天风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现泪光,连声道:“梁公子,谢谢你了。”扶起释天风,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气痛难当,方要骂上两句,眼泪却已落了下来。释天风正觉丢了面子,羞恼已极,忽又见她流泪,不禁烦躁道:“老太婆,你哭什么,不就挨了一箭么?离肠子远得很。这般的箭儿,再挨十箭也不打紧。”凌水月气道:“你这死老头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让我省省心,多活几年么?”释天风瞧她泪水涟涟,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几句,再无它言。

  这一回,未折元军威风,反倒折了一个绝顶高手。群豪正自气馁,忽见元军阵中驶出一条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将,头戴铁盔,身着便袍,高叫道:“梁萧,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两个士卒摇橹如飞,片刻已至湖心。

  梁萧眉头微皱,了情道:“梁萧,此事蹊跷,只怕内有阴谋,还是不去为妙。”九如道:“管他什么阴谋阳谋。梁萧,机会难得。此人既然送上门来,便抓他做质,迫使元人退兵。”梁萧思索一阵,回头道:“晓霜,我去去就来。”花晓霜点头道:“小心一些。”两人深深对视一眼,梁萧转身荡起小船,驶到湖心。二船相*,一个元兵拿钩挠将船固定在一起。

  较之当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须却浓密许多,顾盼间目光逼人。两人对视片刻,土土哈手指船头道:“坐。”梁萧颔首。两人相对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马奶酒,道:“请!”梁萧接过,拔塞便喝。两人默不作声,连尽四袋马奶酒,土土哈忽地将空皮囊掷人湖中,笑道:“梁萧,你若要抓我做人质,现在最好不过!”梁萧摇头道:“你先说来意。”土土哈叹了口气,道:“梁萧,三狗儿、杨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只管放心。”梁萧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与叛王们交战时,被叛王大军围困,兵尽粮绝,自刎而死。”梁萧眉头一颤,半晌道:“他马革裹尸,也算了了夙愿。”

  两人相对无言,土土哈抓过两袋马奶酒,抛给梁萧一袋,两人仰天饮尽,喝了一袋,又喝一袋。两边人马听不见二人说话,只瞧得二人不断喝酒,都感疑惑。

  顷刻间,二人又尽三袋烈酒,土土哈朗声道:“叙旧已毕,且说正事。”梁萧道:“请说。”土土哈道:“天机宫为江南义军巢穴,镇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则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则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断,非有数万精兵,无法攻破。”

  梁萧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归?”土土哈道:“不错,他如今是镇南王的军师。西北诸王已败,窝阔台汗海都遣使称臣。圣上此时命我南来,便是要协助镇南王,肃清南朝余孽。”梁萧冷然道:“阁下威震宇内,彪炳当世,当真可喜可贺。”土土哈听出他话中讥嘲之意,苦笑道:“梁萧,你勿要取笑。说到沙场对垒,我远不及你。但此次经明先生筹谋,镇南王与我有备而来,天机宫破在旦夕。抑且狮心龙牙说了,云殊等人都在此间,是以今日一战,势所难免。”

  梁萧默然许久,忽而叹道:“土土哈,你的汉话流利了许多。”土土哈不防他说出这句,微微一怔,道:“梁萧,我并非说笑,早则今夜,迟则明天,天机宫必遭攻破。多年来,我为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只要你一句话,土土哈愿以所有功劳富贵,换取你的性命。”

  梁萧摆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这身本事,大抵来自天机宫。人生天地间,饮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机宫有难,梁萧自当拼死力战,与之偕亡,岂有苟存独活之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陡扬,如掷金石。

  土土哈久久无语,半晌起身道:“好,梁萧,你要拿我做质,只管动手。”身后两名士兵闻言一惊,呛的一声拔出钢刀,土土哈举起手来,沉声道:“不得动手。”二人一呆,钢刀复又退人鞘中。

  梁萧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礼见我,我自当以兄弟之礼待你。”挥袖震断钩挠,朗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土土哈雄躯一震,虎目中泪光闪动,躬身抱手,涩声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二人均是果决之辈,话一说尽,各自撑船返回己阵。

  梁萧登上木台,释天风顿足便道:“梁萧,你怎么不把人抓回来?”众人均是脸色疑惑。梁萧摇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甚为抱歉。但我既然回来,自当与诸位同生共死,守护天机宫!”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与鞑子商量好了,回来做奸细,想把天机宫卖了……”话未说完,云殊忽地厉声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觉哑口。云殊两眼望天,沉声道:“文儿,你记住了。他虽是强仇大敌,却不是奸险小人,这等卑鄙之事,别人纵然会做,但他却做不出来。”他嘴里虽这般说,却自始至终没瞧梁萧一眼。

  云殊一言既出,旁人自无多话。靳文恨恨瞧了梁萧一眼,悻悻退下。梁萧也不料云殊会出言为自己开脱,心中满不是滋味。公羊羽颔首道:“不错,大敌当前,勿要中了鞑子的离间之计。”梁萧不觉苦笑,寻思道:“或许真是离间计也说不定,但他人无情,我决不能无义,况且土土哈说得不错,今日一战,势所难免,抓他也没甚用处。”

  众人静静观望,不一时,只听战鼓雷动,元军战船纷纷驰出峡口,向栖月谷驶来,船头士卒扯满强弓硬弩,箭镞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花无媸忽道:“清渊,你率宫中弟子,拆去这座木台,而后藏身石阵,守好入口,其他人且随我退人宫中。”花清渊应命,待得拆去木台,元军已然逼近放箭,众人只得退人石阵。

  在宫中守候片刻,众人俱有愁容,云殊忽道:“师母,依照兵法,天机宫一旦谷口被战船封锁,后无退路,怕是一处死地。”花无媸摇头道:“无妨,即便明归居中引路,但我谷内尚有枢纽,鞑子倘若入阵,我操纵枢纽,改变阵法走向,叫他们欲进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饿死在阵中。谷内存有二十年粮草,种有菜蔬,养了牲畜,咱们就和鞑子比比耐性。”云殊叹了口气,道:“但愿如师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里,谷外元军呼声如雷,遥遥传人谷内,众人无人能够合眼,俱都静静聆听。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渊遣人来报,只说元军仍未人阵。花无媸眉间隐现焦虑之色,负着手踱来踱去。公羊羽也坐在椅上,蹙额沉思,梁萧、云殊、九如、了情、凌水月俱都沉默,就连释天风也觉出气氛有异,无了言语。到得辰时左右,忽听得元军发一声喊,然后便是一声巨响,好似晴天霹雳。众人一跃而起,梁萧、云殊同声叫道:“来了!”花无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发起抖来。公羊羽缓缓站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间,又是一声巨响,不一时,连响三次,最后一声格外震耳,似有什么东西随之倒塌。忽见得叶钊一道烟奔人厅中,面无人色,颤声道:“不好了,鞑子用火炮将‘天璇’轮击毁了。”花无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滞,脸上已然没了血色。

  云殊腾身站起,断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力出击。”手臂一挥,喝道:“是好汉的,都跟我来!”群豪轰然应诺,随之奔出,诸大高手也紧随其后。释天风不顾伤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劝住。群豪出了石阵,只见元军将战船排成一列,好似城池,瞧见众人出谷,乱箭射来,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齐声大喝,奋力冲上。元军发出硬弩火箭,劲急绝伦,铁盾也是一击而碎。一时间,群豪惨呼大起。

  梁萧、云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冲近战船,九如师徒手持巨木,奋起神威,左右横扫,所到之处,战船无不粉碎,公羊羽师徒双剑齐出,纵横军中,无人可当。梁萧手持天罚剑,直透敌阵,奔到铁铸火炮前,掌心紫电乍闪,金铁交鸣,一剑之威,竟将铁炮连着炮手,齐齐斩成两段。梁萧毁了一炮,旋风般绕过箭雨,蹿上另一战船,天罚剑荡开人群,紫光进出,又毁一炮。

  不一时,梁萧将五门铁炮尽数摧毁,只听得身后惨呼大起,回头一望,群豪已然死伤遍地,鲜血染红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云殊护着且战且退,九如师徒仗着兵刃粗重,将近岸处战船尽皆捣毁,但元军战船不断从彩贝峡驶出来,散成一圈,隔水发箭,劲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边舞动巨木,阻挡来箭,高叫道:“梁萧,退了罢。”梁萧暗叹一声,纵身跃下战船,顺势一剑凌空划落,剑气所及,将战船劈为两段。继而奋力杀出重围,踏水上岸,护着伤者,退人石阵。

  回到宫中,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伤势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纵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气不改,决不令人搀扶。花晓霜与赵呙拿来伤药,给众人裹伤救治。

  释夭风呆得气闷,远远瞧见公羊羽,不觉笑道:“老穷酸,你也挨箭了?妙极,妙极。”凌水月叱道:“老头子,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浑话。”释天风怒道:“你还说我,若让老子去了,保管杀得鞑子屁滚尿流,一个个跪地求饶,老穷酸武功虽然不济,有老子看着,也不致伤得这么厉害。”公羊羽听得恼火,嘿然道:“姓释的,你只会说嘴,方才怎地没见你影子?哼,灵鳌岛的高手,都是缩乌龟壳的高手么?”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释天风跳将起来,高声道:“他妈的,我想在这儿闲待么?好啊,我挨箭儿,你也挨箭儿,咱俩扯了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来来来,就此大战三百回合,不迎战的就是乌龟。”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觑得梁萧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帮个忙。”梁萧摇头苦笑,仗剑隔在二人之间。释天风道:“梁小子,你要帮哪个?”梁萧道:“我谁也不帮,大敌当前,二位前辈何必争这些闲气。”

  释天风生平只认输赢,自忖眼下伤重,敌不过梁萧,怒哼一声,气呼呼坐在一旁。公羊羽见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觉伤口疼痛,当下坐到一边调息。

  到了未时,元军重新调来火炮,再不*岸,只是隔水轰击天枢、天机轮。梁萧连冲三次,均被箭雨迫退。申酉时分,巨响声中,天枢轮终于颓倒。天机宫诸人遥遥望见,不禁泪如雨下,花无媸也失了一贯镇定,痛哭道:“祖先四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众人俱都惨然。沉默半晌,云殊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入宫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鳌之势。”

  凌水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之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机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唇,脸色阴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宫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身上。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宫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宫历代智者辈出,决不会没人想到今日局面。这宫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宫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忽地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色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藏书,不曾丢失一卷,今日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决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听得明白,宫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却已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宫中藏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得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出声赞同,但也有人怒声喝叱,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忽听花无媸一声冷哼,阴阴地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宫也不会出世,引火烧身。”梁萧十寸道:“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宫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交代,他们端地说不过去。”一时语塞。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日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宫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蓦地发出一声长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白牙齿,恨声道:“今日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言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骚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卖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宫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们就算将我杀了,也休想出去。”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宫子弟挡在花无媸身前,双方势成对峙。凌水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姊姊来得不是时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足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身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高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宫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血一沸,禁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谷中。

  只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垮。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逼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之人骂道:“操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他妈的,白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白二哥说得是。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宫,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就连我这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宫动手,除非从姓池的身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身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甚矛盾。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白,元军已开始闯阵了。“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宫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白天机宫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宫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白么?”梁萧摇头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一人,无可匹敌,花无媸听到这话,顿时无语。
昆仑最新章节http://fahao.reyoo.net/kunlun/,欢迎收藏本书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新书推荐: 重返十九岁倾世皇妃农家新庄园重生山花烂漫复转军神超级饭店风雷破光芒神决宇宙农民重生之娱乐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