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十四章 族影妖刀（四）

　　飞镜塔，位于洛阳宫西侧，共四十九层，高四十九丈，通体由大理石砌成，顶部却无塔刹，取之以一方巨大平台，临天俯地，拔高独立于西侧，与西北方金墉城的囚楼遥遥相望，一隔天云。

　　飞镜塔之上只有一人居住——晋国的离镜巫女。传闻离镜长年盘坐于塔顶祭台，观望星辰，悟结界之术，并小有所成，更能自由穿梭空间。

　　而藏书阁附于飞镜塔左侧，下冲而临，间距不过十丈，两两呈仰望伏拜之势。藏书楼共三层，木质而建，雕窗长廊，旋梯木阶，收纳上古至当朝藏书万卷，囊括历史、经文、奇术、星宿、医药云云，不一而足。

　　然而，偌大的藏书阁，贾后却只派两人把守——一个老妪和一个小女孩。

　　深宫三丈墙，静人不敢语。几重宫阁叠影杉杉入夜，牙璋凤阙隐于茫茫雾色，夜夜不眠，无言注视着洛阳深重宫门，万千江山，直视着世代君王，千秋基业。

　　藏经阁默默伏拜在飞镜塔裙裾前。

　　“吱呀”一声，第三层的一扇窗被支起，一豆黄灯悄然燃起，晕黄的颜色温暖了宫墙内特有的冷色。一颗小小的脑袋悄悄伸出窗外，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脸，环顾四周后，没有现熟悉的身影，轻声叹息一声，双手支颐，忽闪地大眼睛望着藏书阁前的石阶愣愣出神。

　　“呼——”窗柩背后，离小女孩一丈远的屋顶上，墨云蹲在角落里，缓缓松下一口气。好险，幸好自己反应快及时跳窗，不然就被她现了。

　　“你在吗？”细柔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墨云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上嗓子，正想着要不要回答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带着落寞，“也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原来是自言自语，估计这丫头在等心上人。墨云眼珠咕噜噜地转，在心里坏坏的想，不知哪个小子这么有福分，有美人痴痴等候。

　　“璇玑，”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内响起，拐杖拄地的声音沉而有力。小女孩不易察觉地瑟缩一下，慌忙关上窗，老人随即而入。

　　老人佝偻着身子站在晕黄的阴影里，脸上爬满岁月的皱痕，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盯着阖闭的雕窗看了一眼，才把视线落回灯前怯弱的脸上，“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是，姥姥，璇玑再看一会儿书就去睡。”

　　瞥到书桌角落上翻开的书卷，老人的脸色略感欣慰，温声，“钻研医术是好，但欲则不达，不要太累。”

　　“是，璇玑受教。”

　　待屋内终于只剩一人时，璇玑坐回桌前，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五步远的那扇紧闭的窗扉遥遥牵扯着她的心。

　　墨云借着夜晚的风吹着老建筑的窗柩嘎吱嘎吱的响声来掩盖脚步声，凭着记忆快穿梭至东侧第三间房的窗前，果然不出所料，藏书阁显少有人，上次被撬开的窗户还没有修理，到省了一趟工序。

　　确认没有人后，十二岁的小孩偷偷爬进窗户，在书柜林立，浩瀚卷宗间驾轻就熟，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的自由，轻便的脚步径直走到角落的矮柜前。

　　“就是这里了！”墨云在心中默叫，黑夜中的一双眼睛煜煜有辉。

　　然而，他却先拿出一张黄符，以嘴型无声念诀，“长生漫漫，死亦迢迢，佛灯枯前，静坐不扰。”

　　黄符冉冉升到半空中，无火自燃，不消半刻一小方薄纸化为灰烬，从窗缝钻入的风一吹，那灰黑的薄烬被吹散在书海卷宗间，最后慢慢消泯。

　　——这是“亡灵祭”，人死需要魂安方能归往幽都烛龙，徘徊的的恶灵一旦“静坐”便难以主动伤人。藏书阁内古书林林，时代久远，且多为不传于外世的私作，作书之人不是怀才不遇就是胸藏愤懑，因此刀刻竹简，白绢黑墨里常常寄宿着作者的灵魂，恶灵最为常有。

　　“在聚集了千卷古书的放内，就有千个恶灵同居，你不给他们‘亡灵祭’的话，小心被拉去作床伴，”这是中年的醉酒大叔对一个十二岁小孩说的原话。

　　做完简单的“亡灵祭”，墨云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惊险的冒险使他全身都战栗起来，留着长指甲的手轻轻打开矮柜最后一层抽屉，拨拉开零碎的绢布，那本书就在绢布下的凹槽内——

　　“怎么没有？”墨云惊呼出声，随即捂住嘴，一双眼睛盯着空空如也的凹槽，又惊又疑。

　　半月前它还在这里，怎么这会就没了？难道是被人现了？也不该啊……窗子明明还是撬开的模样。

　　正寻思间，外面忽然想起两声扣窗声。“扣扣”，食指与雕花木头叩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再次响起，微弱地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听来却毛骨悚然。

　　墨云立刻绷紧了背，他不怕鬼敲窗，就怕人找茬。等到他移到窗户下时，才听出那声音不在这里，而是在西侧隔了两间屋的窗前。墨云暗暗松一口气。

　　“扣扣，”没有达到目的，叩门声第三次响起，节奏突然加快，显示出主人的焦躁。终于在接连十声的叩击后，只听“吱呀”一声，一扇窗户开了。

　　“璇玑，怎么现在才开窗？我还以为你又看书睡着了，”一个男声响起，词间随时抱怨，语气却温柔，墨云乍听之下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一时又觉不大像。

　　似乎是怕被人现，那声音压的很低，墨云只能听见零碎的语句，“凶老太婆睡了吗？”

　　“婆婆半个时辰前就去睡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回答道，正是方才吓到自己的女孩子，此时带着嗔怒，“不准你这么说婆婆，她才不凶。”

　　“不凶干嘛老绷着一张脸瞪人？动不动就罚你跪竹简，那死老太婆，我早看她不顺眼了，”似乎对女孩的婆婆很有怨恨，那人的音量忽的抬高，又猛地止住，转换话题，“不提她了。给你，这是今天的份。”

　　过了一阵，才听到女孩子扁嘴的声音，“怎么才三颗？而且还被压坏了……”

　　男声停了一下，不禁愤愤，“……我本来想给你带一整个草把子回来，让你吃到天明的，结果遇到一个女人胡搅蛮缠，非要和我争，我一时——”

　　“你一时拿捏不住力道，把草把子弄坏了，所以就只剩下这三颗面目全非的糖葫芦了，对不对？”女声接过话，带着促狭地语气故意揶揄对方，算是报了让她苦等的仇了。

　　听到这里，墨云总算明白过来，那扣窗的人就是曾经救过自己，几个时辰前和红缨大打出手的蓝衣人。他竟是皇宫中人！而他和女孩说话的语气不若平时那般懒懒散散，难怪自己一时没有想起来。

　　墨云眼珠咕噜噜乱转个不停，将耳朵贴的更近了，几乎半边身子都趴在窗上。

　　“……”男声无话可说，沉默一会儿，才闷闷道，“我控制不住自己……习鞭已七年，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遹，”女声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迟疑着，终于艰难开口，“三日后，我就要上飞镜塔了。”

　　“那么快！”男声如遭雷击，豁然起身，脚下瓦片“噼啪”两声，碎了。

　　女声叹口气，“皇后娘娘说离镜巫女最近繁务杂多，尤缺人手，便让我提前入飞镜塔。”

　　“又是那个女人——”男声突然冰冷下来，“一提前居然就提前半年，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哼！看我不顺眼，就故意整我身边的人，卑鄙！”

　　“你别生气。传闻说离镜巫女温柔善良，和我又同年，她不会为难我的，而且——医药和天道命理相通，婆婆也说我在巫女身边会学到很多。”

　　“……”男声又叹口气，语气最终软下来，“可是，你一上飞镜塔就不能随便下来，我一个人无聊了就会想你，一想你心情就不好，一心情不好就控制不住力道，一控制不住力道就又会撞断柱子，拍烂栏杆，打爆墙壁……”

　　“你……我……”被对方直率的语言惊到，小女孩捏捏诺诺，说不话来，声音更是细弱游丝。

　　墨云正听在兴头上，却怎么也听不见她说的什么，便又往前靠了靠，结果方才进来时忘了锁窗，他上个半身靠在窗上，蓦地失去平衡，整个人扑将出去，趴倒在屋顶重叠的瓦片上，姿势狼狈。

　　“谁！”蓝衣人也被突然扑出来的人吓了一跳，立刻跃起身大喝。由于天空漆黑沉墨，又无一丝月光，墨云趴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道是偷窥璇玑的色狼，当下取出袖中玄鞭走过去，

　　墨云脸埋在瓦片间，心中暗想，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绝不能让他看见，太丢脸了！

　　“快说！你是谁？来此有什么目的？”见黑暗中的那团黑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吭声，蓝衣人心有疑窦，难不成看错了，并不是人？

　　他停在黑影三步远的安全距离，再喝一声，“再不回答，休怪我不客气了！”

　　黑影依旧没有动。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他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一步，见依旧没有动静，便又靠近一步，直到走到他身边，那个影子还是没有动，连呼吸也没有。

　　难道真的不是人？

　　他慢慢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些，岂料那团黑影突然直起来，两只眼睛泛着光亮蓦地凑近他，“啊”地一声大叫。

　　“啊！”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蓝衣人低叫一声，被唬地跌坐在瓦片上。

　　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团黑影像猫一样，以极快地度梭下屋顶，连跳两下落回地面，身后留下“哈哈哈——”得意地笑声。

　　自知上了对方的当，蓝衣人气的鼻子冒烟，回身叮嘱女孩一声“小心”，提着鞭子一个纵身，直接跃下六丈高的藏书阁，气势汹汹地朝着黑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