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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四十七

欢天喜帝 | 作者:行烟烟 | 更新时间:2017-08-21 16:3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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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纱飘幔垂,屋内一室暖香,水润潮露浮在空气中,轻而碎。

  曾参商进来,合上门,一路走进内室,隔了数层纱幔望过去,隐约可见英欢婀娜体廓。

  乔木浴盆水渍深深,周遭萦了一圈热气,水温未凉。

  英欢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单,带也未系,袖口湿棉贴肤,半干长随落在肩后,一曲蜿蜒渍印。

  “陛下。”曾参商停下,声音有些不自在。

  英欢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纱幔,轻声道:“过来罢。”

  她微有踯躅,低了头走过去,拨开层层轻纱,待到了里面,也不抬头去看,只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过去,小声道:“入碣云关以来未过大县,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户里让人现做了几件,糙得紧。”

  英欢接过,手指轻扫,见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弯了唇,“难为你了。”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抬手脱了身上薄单。

  曾参商小惊,来不及回避,连忙将头压得极低,不敢去看。

  可余光飞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晕色深,蝶骨侧后不复棱削,多了丝丰腴之态。

  英欢毫不经意,取过一件中单,展抖开来,披上身,伸手抚过腰下,系好带子,淡淡侧眸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还算合身。”

  曾参商眉却微皱,半天挤不出一丝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着衮服,旁人当是看不出来。可若再过些时日,待天气转暖,到时不复厚装,陛下要怎样才能瞒得过众人?”

  英欢挽了袖口。走去坐下,凉声道:“朕何时说要瞒了?”

  曾参商一怔,“臣以为……”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赵烁一人才知,连她也不过是十日前才听英欢亲口相告,若非大军疾进诸事不变,而英欢需她代为觅衣寻物,恐怕她到此时也看不出圣体有变。

  初闻此事时,她震不能言。听赵烁提起应是宁墨遗子,可英欢与贺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却明白,然虽暗自腹测,却也不敢当着圣面直问出口;又见英欢长时不诏此事,由是更加确信当是贺喜之子无疑;只是眼下冷不丁听英欢道无意瞒众,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赵烁所言倒是真的……

  如此一想,额角都开始隐隐痛。

  可圣心难测自贺喜寝疾至今,英欢每诏令出之下其意为何,两军上下无人能揣。

  代掌军权,挥师南下。平邺齐国乱而不逾己责,看似处处蹈距,可大军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没底,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以江平、龚明德二部为利翼前锋,败北面二王叛军之后分兵横扫东西两面,擒王败将势出如剑,又连破四王重邑。

  南面二王北进燕平。英欢以邺齐前军分兵乏术为由,令于宏、林锋楠二将率兵疾行,九万大军斜阵逆挡于燕平之南,阻叛军之路,护京畿诸脉。

  貌似快合稳,两军袍泽共平叛乱。可如此一来。邺齐京畿之围便由邰大军阻截,除谢明远护驾轻兵之外。北面邺齐大军纵是破敌南进,也近不得京师之周百里。

  然二帝圣驾在后,方恺所辖风圣军人马之数远少于谢明远麾下护驾之军,纵是将来入京后英欢心生歧念,仅靠邰一部亦掀不起丝毫波澜,因而无人对英欢所出兵令起疑。

  “以为什么?”

  淡而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下将她心神唤回。

  曾参商垂眼,“……没什么。”仍旧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是道:“臣只担心陛下随军远行,身子能否吃地消……”

  英欢脖颈微弯,眸光顺滑而下,温瞥小腹一眼,眼底点滴水光遽涌。

  这孩子……

  四个月来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连,却是静而无动,连常人有孕不适之感她都未曾察觉一分,因听赵烁数次诊脉均言胎脉正常,才稍放下心来。

  良久,她才抬眸,低声道:“但由天命。”

  曾参商看她神色温霭,眉宇间隐忧如云,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润起来,不由自主开口道:“邺齐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能叫她流出这般神情,这孩子又怎会是旁人的。

  英欢一凝眉,脸上瞬时覆了层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轻声道:“曾参商,你胆子愈大了。”

  曾参商暗自咬舌,低头道:“陛下恕罪。”

  英欢摆手,无心多言,着她退下,可见她仍杵着不走,不由轻一挑眉,问道:“还有何事?”

  她眉头微皱,想了想,才从袖中掏出封折子,展了展,道:“臣晨时见过方将军,论及陛下昨日所下诏令,将军望陛下三思……”

  “他不敢当面谏言,”英欢声音骤冷,“倒叫你来劝朕?”

  曾参商垂臂,攥了攥折子,又道:“陛下令龚将军斩已擒二王于军前,臣亦以为不妥方将军压诏未,只望陛下熟虑之后再定……”

  江平、龚明德破冯、豫二州,擒卫、越二王后奏请圣意,英欢待江平出兵向东后才下诏,令龚明德于军中立斩二王,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方恺愕然却不敢当众谏言,唯恐谢明远知道后会有不利之举,又因知英欢的性子,诏已下而将不遵,实属大逆,所以才叫曾参商来劝。

  英欢看她一眼,道:“你觉得朕太狠了?”

  她默然不语,可脸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半晌才抬眼望过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英欢唇角一侧轻挑,手撑了撑座椅扶手,起身,冷然道:“可朕却觉得。还不够狠。”

  曾参商脊背立起一层薄汗,僵着,心中飞快转过数念,口中低声道:“陛下是想……”

  英欢藐她一眼,“八王既是有胆量起兵叛乱,就该知道欺君祸国乃是自绝于天地之举,倘是不得大位,便只有死路一条。”

  曾参商看着她朝里面走去。只觉胸口闷窒,眉横眼冰。

  “告诉方恺,”英欢背身又道,“朕已然三思熟虑,再勿多劝。为乱八王……”她停了停,声音一寒,“朕一个都不留。”

  曾参商手指不禁一紧,折子被攥得不成形状,低声应了下来,告了安。转身出去。

  屋外春风轻凉,瑟瑟扑面。

  有飘落嫩叶落在廊间,细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风吹进砖缝中,叶缘蜷起,柔柔的。

  冬过新生,万物仰日。

  她足踏绿梗,心头惶然之感萦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却不敢问地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后蓦然一停,攒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轻推门板,入得内室,隔了纱幔却不见英欢身影。

  她踯躅一瞬,胸口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拨开层层轻纱。往更里面走去。

  地下青砖湿漉漉地。犹然未干,水渍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进去。

  荞木雕花扇板挡在前面,另一边便是圣驾寝卧之处,她不敢再进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轻唤一声:“陛下?”

  良久,都未有人应她。

  她终是忍不住,迈过两步,隔着那镂空木花向内张望,就见榻边青帐一落到底,隐了人影在后。

  依稀可见英欢坐在床边,身子半侧,看不清脸。

  里面静静的,无甚响声,她也便静静地站在外面,再开不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头,闭了闭眼,正要扭头回去时,忽见英欢微微弯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额上轻吻了一下。

  明明这么静,可她却听见泪水溅肤的声音。

  璺而沉,模糊不清,却又真

  她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欢薄衣骨瘦,长淡泽,弯身低头间,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温柔。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温柔之下,却觉伤如海潮,翻天而来,扑没了她整个人。她满腔腹言瞬间统统消弥,眼前水雾蒙蒙,再多待不得一刻,飞快转身离去,推门而过之刹,泪点飞落。

  风过斜阳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镜般透亮。

  狠,是为谁狠。

  弑兄之名,从来躲不过青史之笔,于是她替他负,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乱逆,荡灭一切后患。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绝宗之举来断后患,其后之意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曾参商袍边沿风轻翻,足下越来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连成一线,脑中愈明晰。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泪痕,阖眸窒叹。

  一向都知她与他爱恨同深,却不知她与他因何而爱,更不知她与他终归何处;一向都只见万军之前她与他并肩而立、銮座之上她同他执手共座,却不知帝象之后她与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与他之间埋了多少苦痛与血泪。

  此时此刻才知,帝业天下在后,江山雄图在前,她与他有多相爱,心中便有多辛酸,这一场五国之战荡荡入天,这一世万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却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与他……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对方。

  青天流云若缎,风煦草香交缠,远处有小校逆光纵马驰来,汗水扬洒一路,鞭疾蹄重。

  曾参商眉头微舒,快步迎上去将人马拦下,伸手扯过马辔,仰吩咐道:“去禀方将军,火诏。”

  看小校领命转马。调头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马道两旁郁郁春树,心头涩动。

  世间爱之深,不过如此。

  大历十四年四月。江平、龚明德先后败卫王、越王,上命龚明德斩二王于军前,传燕平,改姓为虺氏。

  十三日,败鲁王于宏州汉三王坐与鲁王通谋,鲁王自杀,其余三王伏诛。改姓虺氏。

  又十日,于宏、林锋楠败叛军于燕平之南,诛商王、魏王,擒其子孙,往奏上听。

  自是邺齐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

  二十八日,上诏令诛诸王子孙年幼者,徙其家属于岭外,又诛其亲党数百余家,家属配流边疆。改姓虺氏。

  五月六日,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驾于宣宏门,侍卫如常仪。

  天边彩云流散。一丈皇鼓,声轰然。

  甫进燕平城中,谢明远便领兵换防,衔御前侍卫班直,调军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恺带千人随驾入城,其余邰大军尽驻城外。

  二帝圣驾过宣宏门而未止,将中书领百官恭驾之列远抛在后。一路往内城禁中行去。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萧然无物,放眼远望,可见巍峨宫城诸殿铺立一隅,甚是摄人。

  英欢心底淡然,目过诸物。却无思飘。

  以为她驾幸邺齐京城当是惊天动地一事。却不料朝臣百官们恭顺安稳得诡异,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备。还是因畏惧京畿周围邰大军之势才致如此。

  待驾入皇城大内,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当年他领军助她退敌,于邰南都凉城行宫中宿留地那一夜……

  不由浅一勾唇。

  如今轮到她率军替他平乱,光明正大入得他脏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来她往,毫不相亏。

  将入禁中之时,銮驾之前忽然传来一阵乱声,车马立停,止步不进。

  英欢蹙眉,起身撩帘,半立于銮驾之外,银阶光烁,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宫砖大块连展,望之不尽。

  一袭火红色的宫衫如盛放中地山茶花般,绽开于这灰抑的石砖上。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又看向其后连跪着的数名宫装女子,心口不由一凉,暗吸一口气。

  “陛下。”女子宫髻高耸,额低压手,颈后皮肤白皙泛光,声音柔却微寒,颇为耳熟。

  英欢纤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衮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銮驾,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礼。”

  英俪芹慢慢抬起头来,白净脸庞上微扬一丝笑意,将手放进她掌中,悠悠站起身来。

  而后似是不经意般地,侧眸斜眄銮驾前方的人马诸卫。

  谢明远人立于马上,领军在前,垂候驾,手中紧紧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嘴唇抿得死死地。

  英欢握紧她地手,转眸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略滞,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调马侧身。

  英俪芹转过头,眼角泛红,小笑了一下,道:“从未想过,能在燕平宫中见到陛下。”说罢,将其后宫装侍女们遣散,扶了英欢的胳膊,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听闻皇上寝疾,陛下领军送皇上回京,宫中上下早有所备,就等陛下驾至燕平。”

  英欢见谢明远护驾朝另一边缓行而去,便也不多张令,敛了目光,随着英俪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轻声道:“恨朕么?”

  她足下微顿,睫垂笑消,低声道:“……陛下何必说这种话。”

  前方殿前早有宫人将门推开,待二人上阶入殿后,便关了门,见英欢驾后邰诸卫林立在外,也不敢开口多问,只是候在外面。

  纱荡香溢,满殿通亮。

  英欢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无言,抬手扯开衮衣玉带。

  英俪芹见她伸手解衮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时,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声道:“陛下这是……”

  英欢手抚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转过身,什么话也不说。

  英俪芹抱着厚重衮衣,心中一念念转过,脸色时红时白,最后连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难不成是……”

  英欢只觉足下麻,心涩尴尬,如鲠在喉,良久才斜眉轻叹,回身盯住她,反问道:“……大历十二年,邺齐中宫丧子,所丧是何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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