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战斗在金岛 第038章 常委会(四)

　　不论是储唯的怨怒，还是陈龙辅的凝重，似乎都未曾让李从云有丝毫怯弱，他虽然面色也颇为严肃，但说话的语气依旧如平日般风轻云淡，气度雍然。

　　“毫无疑问，企业的国有产权可以向包括企业管理层在内的所有潜在合法投资者转让，问题是我们的国有企业产权一直就不明晰，因此，在转让之前，首先要完成的是股份制改造，明晰产权。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们长期以来一直搞计划经济，一直就是奉行低消费高积累，我们的前辈们为此而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而一些所谓大集体企业虽然被定义为大国企，但是原始国有资本的投入却屈指可数，企业的财富大量的是源自包括管理层在内的劳动者的制造，他们的资产该如何界定呢？如果他们的投入不能作为资产界定的话，社保基金的巨大亏空又如何从法理上填平呢？”

　　李从云首先抛出的一段话，倒似乎在反驳他自己而为储唯和金岛造船厂的薛一飞说话，但在座诸位区领导们自然不会如此天真，先抑后扬和先扬后抑之类的说话方式，对于这些领导们来说，是司空见惯和炉火纯青的事，要不然也不会有人说，听领导说话，最怕听见的就是“但是”，因为一“但是”，问题才是真的来了。

　　李从云今天在会议上的讲话，实际上很有针对性和目的性，目的性不必说了，而针对性也很明显，就是要摸准陈龙辅的脉搏，调动陈龙辅的思路跟着自己的思路走，一定要争取到陈龙辅的支持，而且是明确的支持。因为要在开发区否决掉储唯基本已经定调的意见，至少他李从云自问眼下绝无此能，而常志远虽然对金岛造船厂的事很不满，可他作为分管党建的副书记，在企业的指导上，实在说不上太多话，分量明显不够。

　　二三把手都无能为力，其他常委，基本上也就不提也罢了，更何况人家又哪里肯跟储区长做对？

　　那么，唯一能逼储唯“收回成命”的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区工委书记陈龙辅。

　　尽管陈龙辅极少在经济工作中有明确的指示，开发区绝大多数经济工作都是区管委包揽把持，可管委再大，也是在工委的领导下工作的，党领导一切的原则是绝无动摇的。所以陈龙辅即便平时都不吭声，但他一旦说话，就代表着党委的意见，管委方面硬顶不得。

　　那么，怎么调动陈龙辅的思路呢？唯有在政治理念上触动他心里的固有观念，让他觉得这件事如果按照储唯的法子办，一定会出大事，一定会动摇党和国家根基，一定会让人民群众利益蒙受巨大损失。只有在这方面触动陈龙辅，激发起他心中“保护公家财产”的固有思维，这个老派干部才会支持他李从云的意见——而且是一定会旗帜鲜明的支持李从云的意见。

　　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这是李从云这次在常委会交锋中所施展的第二招。

　　老派华夏领导最忌讳谈私有化，因为私有化是一个政治概念而不是一个经济概念，容易让人和社会主义制度对立。其实在李从云的心目中，私有化是一个中性词，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比如英国和法国也曾经经历过国有企业私有化的浪潮，他们的私有化就是向个人和社会资本出让股权。

　　华夏的主流经济学家实际上对私有化情有独钟，但是他们却反对将企业股权量化到劳动者个人，美其名曰经营者持大股方能保证企业的稳定发展，以股份制替代私有化改造，以MBO替代股份制改造就成为一种必然。

　　各不相同的目光注视之中，李从云平静地开口：“没有人反对经营者可以持大股，但是这个大股应该是一个自然集中的结果而不是人为行政指定的结果，更不意味着这种行政的手段可以取代经济的手段，从而剥夺普通劳动者获得与他们的劳动付出相称的股权的权利。”

　　李从云微微一顿，直视陈龙辅的眼睛：“书记，这一直就是我国经济改革进程中的一个重大的误区：私有化成了少数社会精英的专利。我在京城时，和许多老同志交流的时候说，是的，我们从来就没有搞过公开的私有化，因此我们的社保账户该空转的还在空转。但是，什么时候我们放眼看看自己的身边，被卖掉的国有企业已经有多少了？我们的亲属中间还有多少人在所谓的国营企业上班？你们几十年的积累得到过些许的补偿了吗？这不是权贵私有化又是什么？”

　　李从云的声音忽然拔高增大三分：“所以，我们就算要搞MBO，其规模规格也必须受到限制，不能一家好好的大国企，一份文件下来，就变成了私人企业，企业职工为企业白干了几十年，临老了却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全是在为别人白忙乎，到最后还得不到任何一点社会保障，如果当真如此，我只能说，这是对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莫大讽刺！”

　　李从云峥嵘初露，陈龙辅霍然动容，储唯面沉如水，常志远目光闪烁。

　　“不是说，企业管理层收购股权，也是拿了钱的吗？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像空手套白狼了？”陈龙辅这话，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李从云，甚至……是问储唯。

　　储唯正要说话，却被李从云抢了先，他飞快接口，说：“书记形容得好，空手套白狼。书记，各位同志，现在我们进行MBO，条件过于简陋……我说的这个简陋，主要是指法律和政策上的，我们国家尚无对MBO进行严格立法，甚至连相关政策都没有一个权威、准确和完善的。在这个时候进行MBO，就很有可能出现贱卖国有资本，导致国有资产流失的恶果。”

　　储唯这次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李书记，我们才刚刚学习了南巡讲话精神，怎么你现在就要从行动中反对南巡讲话呢？我们很多东西，特别是改革改制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你石头都不敢摸，水都不敢下，这个河怎么过？”

　　陈龙辅明显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只是凝重地看着李从云，心里第一次格外期盼李从云能有一个完美的回答。

　　李从云听着储唯的指责，面色淡然，点了点头：“南巡讲话，我当然完全赞同，我们必须改革，必须加快和深化改革。但是对于摸着石头过河这句话，我和储主任的理解似乎有所不同。”

　　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包含无限自信：“我们要过河，有很多办法，比如从桥上过、坐船过，甚至坐飞机过，都能过得去。但是过去我们没有条件，只能靠自己的能力过河，没有桥、没有船、更没有飞机。那么怎么办呢？南巡同志教我们，摸着石头过河。河不能不过，也不能乱过，一点准备都没有，对着河中心就冲，那不是过河，那是投河。”

　　说到这里，某些常委忍不住扑哧轻笑了一下，但在陈龙辅少有的严厉目光注视下，马上装出一脸肃然。

　　李从云于是继续道：“所以，我们要靠自己过河，但是还得有讲究，就是摸着石头过。MBO要不要搞？现在看，可能是要搞的，但不能没有一点讲究和限制的搞，有限制、试探着搞，才叫摸着石头过河。我想，这正是南巡讲话精神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