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

　　用饭完毕便是漱口吃茶，贾府与林家规矩多有不同，黛玉都悄悄一一改正过来，等到吃完茶，贾母让王夫人等媳妇儿退下，只留了几个孙女在跟前，这场面才稍稍活泼一些，只是黛玉却仍然谨慎，丝毫不敢懈怠，等贾母问她念何书时，黛玉便说只读了《四书》，可当后面听贾母说迎春等姐妹只是识几个字时，她又疑心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招摇，不知会不会引起那几个姐妹的不快。不过偷眼看了三春姐妹一眼，都只笑嘻嘻的跟她说话，似乎并不放在心里去，黛玉却稍微安心，只在心里警戒自己下次可不能这样回答。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有人喊“宝玉来了”，外面佩环叮当脚步杂乱的声音比王熙凤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黛玉见这般阵势，自己小心翼翼的往角落里挪了两步，尽量使自己的存在感低些。贾母让他拜过母亲再来，宝玉便一闪就出去了，黛玉只瞧着他的衣角，连个正脸都没看到，待他走了心中大出一口气，却不想贾母见她站在角落里，还以为她怕生，招手让她来坐到自己身边，给她解释说，“刚才那个是你表兄，并非外人，你毋需躲开，等会儿他在来了，你们好好说些话”。黛玉听了却是叫苦，她就是知道不是外人才躲的，谁要理那个麻烦精。只是贾母的话她又不能不听，只笑着点点头，乖巧的陪老人家说了会儿话，吃了些果子，等她有些乏躺在榻上的时候，自己就仍旧起来，借故跟探春说话，不引人注目的一步一步挪到边角上。

　　宝玉来的极快，不一会儿就从王夫人那里请安回来，还换了身衣裳。黛玉从侧面瞅了他一眼，只见得一个长的白面团子似的小男孩儿，头上又是金又是珠，身上又是项圈又是锁，带的又是玉又是坠，浑身挂满东西，跟个圣诞树似的，便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谁知道她这一笑的时候宝玉正好望过来，目光清澈无垢，满是好奇，像是无辜的小狗在疑惑她笑什么，黛玉只觉得失礼，赶紧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宝玉望了她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于是也就折返过去拜见贾母。

　　对贾母行过礼，老人家笑呵呵的训斥了孙儿几句，便让他去见妹妹。宝玉向来喜欢女孩儿，最喜欢这种命令，于是便喜不自胜的坐到黛玉身边，将她打量了个遍，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妹妹我以前见过。”

　　黛玉知道他常有痴言痴语，并不当真，其它人听了只是吃吃的笑，说这第一次见到怎么就之前见过了呢。贾母听了却觉得两小人和睦相处最好不过，她一直担心外孙女来了会受委屈，眼下见她跟迎春姊妹相处的来，又见宝玉喜欢，于是便笑着道，“好好好，倘若这样，那更该好好相处才是。宝玉，你是哥哥，林妹妹住我们家，你要多照顾她些才是。”

　　“那是一定，”宝玉喜滋滋的应者，颇有几分当哥哥的自豪，坐在另外一旁的探春见宝玉这样子，笑嘻嘻的揭他的短，“这是你第几次说这种话了，二哥哥，你以前见过的女孩子还真多啊。”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真的见过！”宝玉发急了，想要说出个不同，却又被探春难住找不出话来证明，于是只有脸蛋憋的通红的坐在那里，委委屈屈的将一句话翻来覆去，“这个是真的见过的，我不骗你们。”

　　“见过没见过有什么大不了的，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上辈子大家都见过也不一定，只是有些人记着，有些人忘了罢了。”探春跟宝玉是亲兄妹，自然可以开他玩笑，可黛玉跟他是客，不得不给他面子，于是就随便想句话帮他圆了场子。

　　“林姐姐说的对，人跟人上辈子都是有缘法的，我一见姐姐就觉得心中欢喜，说不定我们以前也是见过的。”本来只是句玩笑话，可一直沉默的惜春搭了腔，小脸上满是严肃，到让人忍俊不禁，连黛玉也笑了。

　　“当然是有缘法的了，没缘分我们还做姐妹，像现在这样说话？”探春爽朗的一笑，伸手将黛玉跟惜春的手拉了出来，自己又叠在上面，然后让迎春也学着自己的样子，“管他以前见没见过，我们现在见过了就是认识了。来来来，以后大家一起看书做针线，快活日子可多着呢。”

　　“还有我，还有我。”宝玉见人家一伙了，心中急切，急急的也伸了手出去，却被探春拨开，探春挑着眉笑嘻嘻的对他说“二哥哥，我们这是女孩子说话，你凑什么热闹。你可是要好好读书考科举做官的，我们才不跟你玩。”

　　“谁耐烦那些了！”宝玉一听人说科举做官，脸上一下子就不好看了，迎春是个软性子的，怕他们玩的恼了，赶紧打圆场，“宝兄弟别生气，姐妹们左右都在一起玩，还分什么你我，大家一起就是。”，说着又拉着探春一起跟黛玉聊一些女孩子家的问题，总算把这个和乐的场面圆回去了。

　　宝玉见人家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自己怎么都插不上话，急的在一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得了个空，直接拉着黛玉问她，“妹妹可曾读书？”黛玉忖度了一下贾母刚才话里的意思，觉得外祖母应该不太喜欢女孩儿读太多书，于是便小心的回答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看着这样一个妙人，却竟然不是饱读诗书的，面色显然有些失望，但又不死心的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心想我才六岁哪家父母会给这么小的孩子取字，你自己不是也没，还到我这里炫耀什么，可是面上还是平静的回答说，“并无”。宝玉听了大喜，当下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终于能找到机会显示自己了，便脱口而出“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是姐妹中最活泼的，最喜欢跟宝玉斗嘴，听到宝玉这么说，便问这颦颦出自何典。宝玉想了想回答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听了这书名直摇头，笑着说宝玉：“只恐怕又是你的杜撰。”宝玉脸皮倒厚，颇不以为意：“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他们杜撰的得，难道我就杜撰不得？”

　　黛玉听宝玉说起杜撰，倒挺合她心意的，于是也不由得开口，“谁说四书就没有杜撰过？《论语》是孔子门人所著，谁知道孔子的门人有没有杜撰孔夫子的话？就算他们没有杜撰，始皇帝焚书坑儒时论语原本遗失，只剩鲁人口头传授的《鲁论语》二十篇，齐人口头传授的《齐论语》二十二篇，从孔子住宅夹壁中发现的《古论语》二十一篇，西汉帝师张禹精治《论语》，并根据《鲁论语》，参照《齐论语》，另成一论，称为《张侯论》世人便以这《张侯论》为基本，谁又知道张侯编撰的时候有没有杜撰些孔夫子的话加进去？东汉郑玄以《张侯论》为依据，参考《齐论语》《古论语》，作《论语注》，是为今本《论语》，谁又知道郑公有没有杜撰过？可见这四书原本就是杜撰的也说不定。”

　　“就是，就是！”宝玉难得有人认真听他的话，说他不胡闹，一下子就把黛玉引为了知己，兴奋点说，“莫说论语，就算是《孟子》、《大学》、《中庸》又有哪一个是真真切切没有被杜撰过？洪武帝删过孟子，朱夫子改过论语，而《中庸》《大学》本就是人为提从礼记中提出来的，谁知道有没有篡改过？他们杜撰的得，我就杜撰不得？”

　　“那当然了，人家是圣人，你是什么？”探春扮了个鬼脸，然后一拉黛玉，“林姐姐你别理他，这个人来疯，倘若你要给他三分颜色，他非得开染坊不可，就让他自己胡疯去。管那四书是不是杜撰的，我只知道那是朝廷要考的，想要做官，就得念那个！”

　　宝玉听到探春这话，马上不乐意了，“你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满口都是功名利禄的，真俗气！”

　　“我俗气，我怎么俗气了，我这是督促你上进。”探春也不是第一次跟宝玉争辩，并不怕他，“不信你去问太太老爷去，我让你好好读书考试是不是正理儿？若他们说个不字，我今后必定不在你面前再提这些话！”

　　宝玉这下被探春反诘个哑口无言，只偏过头去，愤愤的扯着自己玉佩的穗子出气，一副憋屈的样子，逗得其它人都忍俊不禁，连贾母都哈哈哈笑了起来，“探丫头真是牙尖嘴利，看你二哥哥都被你抵的说不出话来了。好了好了，今儿你林姐姐来，你们只许玩乐，谁都不准再提读书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