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煤油灯
黑道悲情 | 作者:孔二狗 | 更新时间:2016-11-24 02: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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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煤油灯
刘海柱在南山上准时等到了二东子。
眼睛失去了以往的机灵劲儿的二东子显然是一夜没睡,显得格外疲惫。
“跟我走吧!”
“去哪儿?”
“不远。”
二东子说是不远,可刘海柱和二东子一直走到了黄昏才走到。
这是一座荒山,刘海柱记得小时候曾经来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马上到了。”
“这里?”
刘海柱知道这山本来是一座接近于原始森林的山,但是在大跃进的时候树都被砍光了,现在成了一座荒山,这荒山的方圆十里都没一家人家。
“这里有山洞?”
“有人家。”说完,二东子向前一指。
刘海柱果然看见了两间土房,这土房连个院子都没有。
“这是谁家?”
“我师傅家。”
刘海柱瞪大了眼睛。刘海柱早就知道二东子有个师傅,可是刘海柱始终不知道二东子的师傅究竟是谁,因为二东子始终没提起过,刘海柱还以为二东子的师傅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这小土房盖在山脚下,虽然房子不是很小,但是已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墙上已经掉坯了,屋顶上也长满了草。已经到了春天了,可这房子窗户上的塑料布还没拆。如果不是墙上贴着几张还没怎么褪色的对联,刘海柱还真不敢相信这房子有人住。再说,就这山村老宅如何生活?
二东子没理会刘海柱,“笃”,“笃”,敲了敲木头房门。这房门可不能用力敲,敲得力气大点儿非把门给敲倒了不可。
“恩,听见了。”里面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可刘海柱等了五分钟,还是没人开门。
“我师傅走路不方便。”二东子说。
又过了至少五分钟,门才“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架着拐老头出现在了刘海柱面前。
刘海柱看着眼前这个老头呆了:这老头右腿少了半截,右胳膊少了半截,左手就剩下了食指和大拇指。大概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可是看起来应该没有八十斤,脸皮已经包在了骨头上,根本看不出年龄,两只眼睛已经浑浊得分不清黑白眼仁。虽然是个活着的人,但是似乎已经没有一丝生气。穿着一套土布的毛式制服,但是已经根本分不出来究竟是灰色还是蓝色。
“柱子,这是我师傅。”二东子说。
“师傅。”刘海柱也跟着叫了一声。
二东子的师傅没说话,架着拐慢慢的转过身进了屋,刘海柱跟着二东子进了小土屋。
这房间也太埋汰了,炕席上全是灰不说,连被子上似乎也全是灰。墙上糊的报纸早就被熏得焦黄,连墙上贴着的**像不仔细辨认也和墙上糊的报纸分不开了。刘海柱还定睛看了看报纸,那报纸上日期居然是一九六九年。敢情着这房间已经快十三年没糊过新报纸了?二东子这徒弟这是怎么当的?
二东子把这老头扶到了炕上,帮这老头点着了根烟。刘海柱定睛一看:中华烟!住这破房子抽中华!
二东子说话了:“师傅,这是我朋友,刘海柱,犯事儿了,来你这住一段时间。”
“哦……”
这老头用他那浑浊得不能再浑浊的眼睛盯着刘海柱看,浑身上下的打量。刘海柱被看得直发毛,还不知道说啥好。
二东子好像挺尊重他师傅,老头儿不说话,二东子也就坐在炕沿上不说话。刘海柱晾在地中间,这个难受。
“他那手指头折了吧,找点红花油给他涂上。”老头说。
谁说老眼昏花啊!这老头眼睛比谁都贼!居然从刘海柱的手型上就看出来刘海柱的手指头折了。现在刘海柱愈发觉得这老头有点儿神叨。
“坐下啊,傻站着干啥?!”二东子对刘海柱说。
刘海柱这才如梦初醒。
二东子从房间里仅有的一个红色破柜子里摸出了瓶红花油,给刘海柱涂抹,刘海柱咬着牙,一声没吭。
老头咳嗽了两声,问:“犯了啥事儿啊?”
“把人砍了。”
“死了没?”
“……不知道,应该没死。”
刘海柱说这席话时贼眉鼠眼的看着二东子,二东子却面无表情。
刘海柱这一路上也没说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他不好意思说,因为他先跟二东子说他杀人了,如果现在又说没杀人,他真怕二东子跟他恼了。
“二东子,不好意思啊。”刘海柱挺愧疚。
二东子没搭理刘海柱,转头跟他师傅说:“他肯定没杀人,但是肯定犯了不小的事儿。”
认识二东子这么久,刘海柱这才发现自己真是低估二东子了。二东子虽然一路没说,但是早就看出来了。二东子那眼睛是啥眼睛?那是贼眼睛!比谁眼睛都亮!
老头没啥表情,吧嗒着烟对着刘海柱说:“我跟二东子说过了,别往我这带人。这十来年他没带过,不过今天带你来了,你就在这住吧。”
二东子说:“柱子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来了也给你做个伴。”
老头笑笑,没说话。
“师傅,他就留这了,我下礼拜过来给你送东西,你该使唤他就使唤他,跟使唤我一样就行。我先走了,天不早了。”二东子起身告辞了。
刘海柱觉得挺愧疚,把二东子送到了门外。其实他昨天真是想杀人……
“以后好好照顾我师傅吧,你也叫他师傅就行。”
“那一定。”
“他现在老了,腿脚都不灵便。”
“恩,对了,你走着回去?今天你咋不骑车子?”
“我今天早上哪儿知道你犯了多大的事儿,骑自行车上公路安全吗?”
“咳……”
“我每个礼拜都来这,你那边的信儿我帮你打听,你到底犯了啥事儿?”
“我把知青办主任给砍了。”
“……知道了。”二东子转身走了。
看着夕阳下二东子那疲倦的背影,刘海柱胸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谁说贼不可靠?二东子就是最大的贼,可他对自己就是这么可靠。看来每个人都会有人性的辉煌的一面。
回到了土屋,房间里已经太暗了,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掌灯啊!”老头指了指柜上的煤油灯。
那煤油灯上的煤油灰起码半指厚了,即使刘海柱最近开始邋遢了,但是依然觉得拿在手里够脏的。
“师傅,晚上咱们吃啥啊?我下地给你做去。”
“箱子里有蛋糕。”
“就吃蛋糕?”
“恩,我就吃这个。”
“……那我给你烧点水去吧。”
“不用,有酒。”
刘海柱抓狂了,这是什么生活?蛋糕加白酒?蛋糕固然挺贵,但是这东西没油水啊?像是刘海柱这样的小伙子,要是真几个礼拜不进点儿油水,那非饿瘪了不可。而且还喝酒?
不过一顿两顿的显然还没啥事儿,刘海柱拿来了蛋糕和白酒,摆在了炕上的八仙桌上。
这一老一少坐在八仙桌两侧面对面蛋糕配酒小酌了起来。老头几口酒喝了下去,说话利落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
“这烟啊、酒啊、蛋糕啊都是二东子送的,每个礼拜他都来。”
“他这人就是仗义。”
“要是没他,我早死了。”
“师傅你今年高寿了?”
“七十三。”
刘海柱掐指一算:这老头还是清朝生人呢!
“哎呀,哎呀,真不容易。”
“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我是够呛能过去了。”
可能是这老头太久没说过话的缘故,跟刘海柱越唠话越多。
“你肯定能过。”
“你犯了啥事儿?”
刘海柱把砍张主任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头半晌不语。
“咋了?师傅?”
“你把这姑娘害了。”老头抿了口酒。
“咋了?”刘海柱莽撞了多年,脑子里从来都是一根筋,直来直去。
“她还能回上海吗?”
“……难了。”刘海柱这才缓过味来,但刘海柱还是又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帮她出气了啊。”
“出气了?我看这姑娘以后想在市里搞对象都难。”
“又咋了?!”刘海柱听到老头这么说快跳起来了。
“你这么一弄,满城风雨,就算是谁笨想也该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以后还有人愿意要这姑娘吗?”
“……”这些事儿,刘海柱可从来没想过。听到这老头说这些,刘海柱才发现自己做了多蠢的一件事儿,现在刘海柱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
这老头老归老,但是可真不糊涂,每说一句话都似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要是被抓住肯定得判了,你才这么年轻,就在这过一辈子吧。这安全,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这房子就归你了。”
刘海柱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今天早上的行为是害人又害己,与其说是为周萌出一口恶气,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出气。这样的事儿,刘海柱以前真是没少干。
现在的刘海柱虚汗直流,当了二十七年浑人,到了今天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莽撞。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刘海柱有所收敛,但是其愣头青本色根本没变。
“师傅,我……”
“你看这油灯没?”
“恩,咋了?”
“这油啊,如果不用灯芯子直接点,那马上也就烧光了。用了灯芯子,它能烧挺久。灯油就这么点儿,就看你怎么用了。”老头又抿了口酒。
刘海柱从来都是一把火,先烧光了再说。
“我是快油尽灯枯喽,睡吧。”老头看样子是累了,吹灭了灯。
刘海柱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夜,刘海柱又和老头喝酒。老头白天不怎么说话,就是喝了点儿酒然后话多一点。
老头跟刘海柱说:“我以前就是没省着用,你看看我现在……”
刘海柱硬着头皮问:“腿是咋弄的?”
老头说:“被人按在汽车轱辘底下轧的,来回轧了几次。”
刘海柱无语……
老头接着说:“胳膊也是。”
刘海柱继续无语……
老头又接着说:“手指头是被人剁去的。手指头是先被剁的,胳膊和腿是在这五年以后才断的。我现在这样,已经十七年了。”
是夜,刘海柱继续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三夜,刘海柱又和老头喝酒。
老头跟刘海柱说:“其实我有老婆也有孩子。”
刘海柱问:“现在在哪儿呢?还好吗?”
老头说:“房后有仨坟,看见了吗?我老婆孩子就在那。”
刘海柱虽然早就看见那坟了,但是听到老头这么说还是毛骨悚然:“他们怎么……”
“被人杀的,三十年了。”
“被谁?”
“不知道。”
第四夜,刘海柱又和老头喝酒,刘海柱现在已经怕跟老头喝酒了,但是没办法,每天晚上必须喝点儿。不过这天,老头说了点开心的事儿。
“二东子现在在外面混得挺好吧?”
“恩。”
“我觉得也应该是,他应该学到了我八成的本事。”
刘海柱当然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见到二东子的本事就知道他师傅有多大能耐了。但刘海柱还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张浩然嘴里的“老逼灯”居然有如此丰富的过去。
现在刘海柱懂了,这房子,就是这老头给自己盖的坟,他在这里等死。
第五夜,二东子来了。
他带来了俩消息:
一、张主任没死,但是现在公安局在抓刘海柱。
二、周萌不但无法回城了,而且躲在集体宿舍里都不敢去上班,这几天都不敢上班。
周萌的行为太容易理解了。众所周知的两个追求她的人,一个进了看守所,另一个逃之夭夭。只剩下她这样一个姑娘,每天被人指指点点,流言蛮语铺天盖地而来,怎么承受得了?再说,周萌回上海的机会肯定是没有了。
二东子走后,刘海柱跌坐在土屋前,看着眼前这片荒山,他茫然,他不但对未来茫然,也对自己二十七年来的信念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