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扬帆新世界

　　第三十二章扬帆新世界

　　第一缕锈出现在天爆大塞拉留宫殿美轮美奂的后花园中，一个女子静悄悄地站那里，望向远方。

　　她已经生育过四个儿女，但一般人很难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长发如瀑，身姿如少女般优雅曼妙，一张明月般澄净的脸庞永远挂着无忧无虑的微笑，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细碎的皱纹难以遮掩。青春和美貌在后宫中泛滥成灾，这女子获得宠爱凭借的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中一种天生的魔力：任何和她交谈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感到轻松愉悦。

　　她的名字叫洛克塞拉娜，站在奥斯曼土耳其权利顶峰的女人。苏莱曼曾赐给她一个外号“古尔勒姆”，意思是爱笑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就像一个纯洁聪颖奠使。而对这双盈满笑意的眼中沉淀着的黑暗，他视若无睹。

　　洛克塞拉娜打算放手一搏。

　　此刻，她想到自己还在世的两个儿子，一个残忍无能，一个嗜酒如命，没有一个能胜任苏丹的王位。三子一女中，唯有米丽玛公主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野心和智慧。讽刺的是，女人在奥斯曼没有任何地位，只有借助男人帮助才可能获得想要的东西。洛克塞拉娜就依靠着一个男人的爱，在这条艰险无比的路上劈荆斩棘，终成传奇。

　　她看着天边的星，心中浮现出那个世上唯一无法被她控的男人的样子，那火红的发色……她靠着一个男人获得一切，绝不能因为另一个男人失去一切。

　　夜色渐渐浓了，洛克塞拉娜从花园中走出，步入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回廊，侍女在小桌上放了一杯石榴汁，这红色的液体可以让她的双颊保持玫瑰般的。洛克塞拉娜并没有退缩，轻易就认输的人是无法走到这里的，双方势均力敌，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她充满自信，端起精美绝伦的水晶杯，慢慢喝了下去。

　　突然，一股火焰灼烧般帝痛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到胸口，接着向她修长的粉颈爬去。杯子摔碎了，洛克塞拉娜勉强撑住身体，一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试图张口呼喊仆人和侍卫。但那疼痛已经使她喉头的肌肉变得僵硬，嘴唇开合几下都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她摔倒了，身体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蜷成一团，像条濒死的毛虫般不停抽搐。

　　就在此时，回廊拐角处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小个子侍女，洛克塞拉娜已看不清她的相貌，但还是伸出手去，可侍女却只是站在那里低头打量着她，似乎这是大剧院里上映的一幕有趣戏剧。

　　“祝你上天堂。”她轻轻说道，话语里充满快意，“我可不想死了以后在看见你。”

　　一种发自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充溢全身，洛克塞拉娜的视犀就这样渐渐被绝望的黑暗笼罩了。

　　尼克又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看她彻底不动了，才蹲下去摸了摸鼻息。药效果然如维克多所说，她还活着，但是皮肤滚烫，像是发起高烧。

　　“拜拜。”

　　尼克朝地上的大妃打了个招呼，接着转到回廊另一侧和望风的安东尼汇合，两人迅速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

　　局势再一次峰回路转。

　　苏丹的遗孀洛克塞拉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打倒，她像一尊美丽的雕塑，无论是谁呼唤都没有反应。在昏迷了整整五天后，这位奥斯曼史上最优秀的权术家在持续不断的高烧中不幸丧命。

　　旧贵族势力突然失去主心骨，方寸大乱，王子们仅用了五分钟就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并立刻开始瓜分她的政治遗产。毕竟苏丹宝座只有一个，而王子却有两人。

　　趁着乱局，海雷丁突围回到自己的舰队中。他整合自己的嫡系部队和哥哥留下的势力，带着伊萨克的家人和一百条船安然离开了危机四伏的伊斯坦布尔。

　　一个月后，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热气弥漫的浴室中，海雷丁独自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用金属容器缓缓向身上浇水。清水浸透了他的长发，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漫过这具健壮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他的创口已经拆犀但还没完全愈合，经不起热水浸泡，沐浴时只能随便蒸一蒸再冲洗。

　　啪嗒、啪嗒，小脚丫踩在湿润的马赛克地板上，传来声声轻响。一个人穿过休憩凉房，推开了浴室的门。脚的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后，迟疑了一小会儿，从旁边拿起一柄软鬃刷，沾着添加薄荷和樟脑的清水给他刷背。

　　“东边来了消息，谢里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干掉了。”尼克轻手轻脚，从后颈刷到肩膀，尽量避开海雷丁的伤，“酒鬼王子前天登基。”

　　红发四兄弟只剩下一人，奥斯曼的四个王子最终也只存活下来一个。

　　“都结束了。”海雷丁一声轻叹。

　　“都结束了。”尼克重复。

　　刷了一遍，她放下鬃刷，舀水冲洗。他的背脊如此宽厚，沐浴着清水的皮肤发出铜一般的光芒，旧伤像暗沉碟锈，新伤则是擦拭不净的血痕。男人是饱经战火的兵刃，每一处创口都代表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险。

　　自从海雷丁被刺，两个人已经分床很久了，尼克扔掉手里的东西，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船长，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不喜欢伊斯坦布尔。”

　　海雷丁没有说话，只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他出走时带走了奥斯曼海军大半兵力，如今新苏丹尚未坐稳王位，如果海雷丁伤愈回归，帝国面临的将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权利，背后那个小却说不喜欢。

　　尼克伸手向下抚摸，在海雷丁胸膛右侧，有一条手术留下的疤痕。它呈鲜红色，凸出于周围的皮肤，如果手指用点力气按下去，会发现肌肉下缺了一块东西。开胸手术需要截断一根肋骨，那时维克多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十二对，少一根完全不影响活动。”就把那根肋骨抽出来扔掉了。

　　即使已经手刃仇人，这个伤依然让尼克耿耿于怀，连让船长受伤的城市也一并讨厌。

　　“我不想回去。”她嘟着嘴说。

　　“……如果，以后没有大房子住，没有每顿不重样的伙食，没有成群的仆人伺候，也无所谓？”海雷丁问。

　　尼克一愣：“就算不回伊斯坦布尔，大本营的日子也很好啊？”

　　海雷丁摇：“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等一切优渥条件都没有了，再次步上颠沛流离的旅程，你跟不跟我卓”

　　尼克困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涌上来，她收紧手臂，拼命贴在海雷丁背上：“船长，你要去哪里？你要赶我走吗！”

　　“不，我要你自己做决定。”海雷丁抚摸她的手臂，道：“上帝从亚当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根肋骨，但没有做成什么。你是个独立的人，要自己考虑后路。你的祖国是西班牙，拥有继承王位的血统，如果我要重从蛮荒开始，重新奋斗，你……”

　　“不！我跟西班牙没有任何关系！”尼克紧紧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声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板、我的男人，你去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圆形的穹隆下轰然作响，一个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雾气蒸腾中，两个人用尽力量舐相拥。他们是独立的个体，灵魂深处的齿轮却无比契合，从相遇那一天起，命运就注定结合。

　　良久，唇与唇分离，海雷丁把她的碎发拨到脑后，轻笑着说：“奇怪，这一个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胖了，新厨子的手艺那么合口味？”

　　“先告诉我，船长你要干什么？”

　　“这里的景色，我已经看厌了。”海雷丁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睛里，又放出那种无所顾忌、属于冒险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咱们去瞧瞧新大陆，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尝尝马铃薯呢，维克多说那里有羊驼、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还有金矿！”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为未来的行程做了完美设想。

　　“食物和金子，永远不变的执着。”海雷丁笑着亲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湿了两人，透过尼克的薄亚麻衬衫，海雷丁发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变化，他微微蹙眉道：

　　“宝贝儿，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体型都有点……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

　　尼克眨眨眼，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诉他。

　　“噢，差点忘记说，维克多说我怀孕四个月了。”　　

　　新即位的奥斯曼苏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军元帅说要带着舰队为帝国开拓新疆域，随便打了个招呼，便以这个名义扬帆驶向新大陆了。

　　可能厌倦了这片海域永无止歇的尔虞我诈，又或许是看到新时代来临的征兆，没人能猜透这个男人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走在历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竞逐，百代更迭，熙攘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止息，可它作为世界中心的时代，已经在普雷韦扎海战后结束了。

　　硝烟、尘埃、冒险、宝藏、梦想、海盗、海妖……另一个传奇，即将在蓝色的海上冉冉升起。

　　曙光初现，海鸥欢快地追逐着浪花，水手们的歌声远远回荡在海面上：　　

　　“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榄树的翠色仍在？

　　无花果叼美仍在？

　　这里的一切我们不会忘，

　　新的旅程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