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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土狼

海妖 | 作者:饭卡 | 更新时间:2016-12-13 14: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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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517年夏 北非海岸 突尼斯

  这是一片在海洋与沙漠的夹缝中生存的神奇之地,东北诸镇在椰风树影中摇曳,逸散出香料、牲畜、烧烤食物的浓烈异国气息,而西南的撒哈拉沙漠则点缀着亘古流传的死亡传说。披着黑纱的女人们头顶水罐,深邃的眼眸在面纱中若隐若现,男人们在水烟的氤氲雾气中谈论古老的传奇故事。

  空气热的令人窒息,一个赤脚的年轻混血儿抱着陶罐匆匆赶路,所经之处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他穿一件布料粗糙的无袖短衫,前面扣子敞开,精壮的手臂带着皮质护腕,腰挎一把破弯刀,典型的落魄佣兵打扮。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因为他那特殊的相貌和奇怪行为称呼他为“土狼”,意思是丑陋又奇怪,令人讨厌的。

  土狼长得其实并不丑,他的身体修长而健壮,肌肉匀称有力,淡棕色皮肤像涂了橄榄油一样闪闪发亮,一头又直又黑的头发遮住了金色的眼睛。他既不像黑白混血,也不像摩尔人或阿拉伯人的后代,即使在航海贸易发达的突尼斯也没人见过这样的混血人种。

  混血儿身上的湿衣服还没被热气蒸干,他是个出色的水鬼,靠闭气潜入海底捞取沉船货物为生,据说还在热内亚做雇佣兵的生意。当然一切都是传言,人们向来排斥奇怪的外来事物,土狼总是被不善的眼光瞪视、围观,却没人愿意直接跟他讲话,他也没有女人。

  任何一个到了这样年纪的男子都会因为某些原始冲动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但普通人家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这么个怪的,甚至连妓/女都不做土狼的生意,她们说他金色的眼睛亮得可怕,身上还有奇怪的纹身。

  本来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生理问题,那就是——奴隶。

  可一个处于生育期的健康女奴是不便宜的,运气好碰到奴隶贩子套现也要六枚银币一个。如果对人种、肤色、年龄和外貌有各种要求的话,那价格更鼠到离谱,土狼是没有这个财力支付的。所以当奴隶贩子进了新货,在城里的广场上将女奴们脱光了展示的时候,他也只是和别的可怜单身汉一样,远远瞧上一眼,然后无可奈何的转头离去。

  但今天显然有什么好事发生。

  混血儿一改往日的落魄,脚步轻快、仰头挺胸的大步赶路,喉咙里还隐约有种“吃吃”的声音,像沙漠里的土狼进食时发出的兴奋笑声。怀里抱着刚刚以货易货换来的骆驼,背上还有各种吃食、草药,一路朝自己贫民区那间破败的小屋走去。

  一个在阴凉下抽水烟的小贩好奇的问隔壁同行:“土狼有女人了?”

  “呵,你还不知道呢。听港口的奇姆说,前些天土狼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好货,是白种女人,很年轻,长得颇不错呢,只是不知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一直不能起床。”

  “捞上来?又不是海里的人鱼!”小贩嗤了一声,喷出一口白烟,低声笑起来:“海雷丁大人想是要做北非苏丹王了,阿尔及尔那边打得火光冲天,连这边都有冲过来的木头和死人呢。怕是土狼憋得久了,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一个吧!”

  同行也笑了:“谁管从哪里弄来,水鬼不就是这样,捞到手就是自己的东西。”

  “可怜的妞,起不来床,是二十多年积累下的火给折腾的吧!”

  两个人肆无忌惮的指着土狼谈论嘲笑,但这个混血儿几乎从出生起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毫不在意继续赶路。非洲有句谚语说:你不是秃鹫,就不知道它吃腐肉也觉得香甜。土狼的心里甜蜜又焦急,才不会因为这点嘲讽而发怒。

  “他的女人”正等着照顾呢!

  想到这个词,土狼喉咙里又发出不可抑制的呵呵笑声,那两个人说错了,这个宝贝确实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只不过之前是受了伤意外落水而已。佣兵生意吃的是战争俘获,卖掉敌人的舰船货物后分成,如果战败的话就只能拿点饭钱。这次阿尔及尔之战安德鲁大败,土狼一毛钱没分到,这个女孩子,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一番急赶,土狼终于回了自己在贫民区的这间小屋子,他有双无人能敌的飞毛腿,要不是抱着罐,本来可以走得更快。迫切的朝窗户里望了一眼,他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宝贝乖乖在躺着呢。

  土狼把木板从门框上卸下来立在一爆低头钻了矮小昏暗的屋子。罩着一个样子的粗麻纱帘,这件东西是花了他不少功夫拼凑出来的,因为不想炎热滋生的苍蝇围着她的伤口打转。

  他把盛有骆驼嫡罐放到桌上试了试,桌子只有三条半腿,用石块垫起来,有点歪,于是他干脆把罐放在地上,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点清水刷刷碗,倒出一碗来,掀开纱帘钻了进去。

  与其说躺着的是女人,不如说是个还没怎么发育成熟的女孩儿。小小的身量,只微微有一点起伏,但是土狼没有嫌弃的意思,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穷到叮当响的男人来说太珍贵了。小就小,悉心喂上两年不就很好了么!

  女孩儿的伤势非常严重,被燃烧着的桅杆砸中,左臂、左腿全都被烧伤了,仅骨折就有六七处,半边身体根本不能移动。把她带到突尼斯的途中一直都昏迷不醒,直到前天才醒转过来,却不怎么说话。听到有人进来,女孩儿睁开了眼睛。

  多么好的一双眼睛!清澈的好像会有小鱼从潭水里游出来一样。土狼心里赞叹着,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心动了,一个死亡的精灵,在烈火中跳跃着收割生命,她的身姿和气味都让他深深迷醉。她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他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把海妖据为己有?

  “饿了么?有……,是骆驼,新鲜的……”混血儿长久不与人讲话,这么一句问候也磕磕绊绊的。他昨天喂过一点面包,但她伤得厉害,立刻就吐出来了。

  土狼期盼的望着,希望从这张小嘴里能对自己说出点什么,又怕她露出厌恶的神情,像驱赶野兽一样叫他滚开。但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潭水一般乌黑的大眼睛在洁白的脸上更显得深邃沉着。

  土狼只好当她默认了,半跪在床爆小心翼翼的把女孩儿的头扶起来,将骆驼凑到她嘴爆一口一口喂下去。土狼看着自己的手和她脸颊肤色的对比,有那么点羞惭,他那么黑,她却比碗里的骆驼还要白皙。

  喝了小半碗,女孩儿咳起来,再喂也不张口了。土狼小心擦了擦她的嘴角,手指抚摸过温暖的皮肤,像丝绸一样滑滑的,摸上去舒服极了。他按捺不住心底激动,赶紧把剩下的骆驼仰头喝了下去,她用过的碗都带着那种迷人的气息,土狼手足无措的掀开纱帘走出去,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把碗扔到一爆又把早上泡好的草药捞出来甩干,放进石臼里用力椿烂,捧进纱帘里给她换药。重伤最好少移动,为了方便,床单下的女孩儿一丝/不挂,土狼从脸开始发热。

  她真能忍呵!烧伤的愈合过程是一种剧烈折磨,每一次换药都要一条条把旧纱布从伤口上撕下来,凝固的□和碎裂的皮肤从上生生分离出去,她常常疼得全身,能动的那只手把身下岛子都抓破了也依然一声不吭。

  土狼想,海妖以前的主人肯定非常残酷无情。她的皮肤一样白皙光润,可胸口上却有深深的烙铁印记,背上是一大片可怕的鞭痕,手腕也有捆绑留下的伤。

  土狼极其纳闷,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干嘛要折磨欺负她呢?土狼看着这张忍耐的小脸,想象她被鞭打虐待的时候是如何痛苦:双眼紧闭,睫毛颤动,背脊弓起,拳头紧紧握着,细细的手指呈现失血的苍白。

  我不会打你的,我会对你好。他心里这么说,手下动作更加温柔了。这件宝贝,不管是原主人抛弃不要、或是不小心弄丢了,只要捡到就是属于他的了!

  换了药,土狼把脏污的纱布泡在水盆里,然后跑出去跳到屋顶上拿下一块新海绵。这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等肉质烂掉以后漂洗晒干了专门给她用的。海绵吸饱水,从纤细的脖颈到腿弯,土狼仔仔细细把她因疼痛而汗湿的身子擦干净,又盖上床单。

  这个穷困的就只有一张床,一条毯子,一条床单,现在都给俘虏用了,他自己睡觉时就不免一无所有,像头荒野里流浪的野兽。

  但这都是值得的,等她好了……土狼浑身燥热,吞着馋涎,心脏砰砰乱跳。要吃的肯定会吃到口,但他绝不会像那些冷酷的主人,让自己的奴隶顶着烈日出去打水晒麦,还当众羞辱折磨她们。他的宝贝只需要在阴凉里帮忙照看摊子,或者再养两只像她一样白净可爱的小羊羔……

  一般人总觉得土狼外形丑陋难看,行踪诡秘,只能捡些狮子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果腹,是种令人讨厌又悲惨的动物。

  但土狼却不这么想,他自以为是有理想有目标的上进青年,日子过得很有动力。

  忙完这一切,混血儿又拿出了烟叶和草药晒干扭成的干草束,引燃了闷出烟来,绕着纱帘一圈一圈转起来。这是驱除病魔和死神的巫术,古老的语言已经忘记了很多,但教给他使用草药和巫术的老巫师说,心的诚挚才是最重要的。土狼用力默念咒语,试图将神明唤来驱走困扰她的魔鬼。

  请让她早日恢复健康,但也不要健康到可以把我劈成两半的程度。

  请让她忘记原来的主人,乖乖听从我的命令。

  请让她不要讨厌害怕我,时常跟我说说话……

  咒语念到后来,土狼已经偏离了主题,心里想得净是自己的愿望了。

  她其实对他说过话的,土狼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

  第一句是:“不喜欢穿鞋打?”

  第二句是:“好吧,随你挑。”

  土狼很懊丧的想,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抓住机会好好回答她的话呢?其实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因为女人们见到他,不是尖叫着跑开,就是一脸厌恶的让他滚远,于是从小就没怎么跟年轻女人说过话,实在太紧张。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穿鞋是因为直到变完声他才从海里捞出自己的第一双鞋,那时候他的脚掌已经适应了北非的沙土。

  草束终于燃到最后,土狼朝着纱帘大力挥动那个枯草把,火星四射,烟雾缭绕,不知道病魔有没有被驱赚但屋里的苍蝇和臭虫确实争相逃窜。他严肃的将结束词念诵出来:

  “我的名字是……伊内,你的新主人。”

  这个名字多年没人喊过,以至于他自己也要想想才能记起来。不知道神明有没有听到召唤,但就在此时,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纱帘里的小人儿稍微动了动,咳嗽两声,回了他一句平板无波的话:

  “我叫尼克,你快熏死我了。”

  尼克花了三天才弄明白这个奇怪的男人想干什么。刚开始她以为是被敌人生擒,接下来会有好一番折磨。这件事她猜对了,混血儿每天从她伤口上把凝结的纱布撕下来一遍,疼痛的剧烈程度简直让人想咬舌自尽,如果不是重伤动弹不得,她早就打破碗割断敌人的喉咙。

  但接下来的事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每次撕掉绷带后,混血儿都会用椿成泥的植物敷在她的烧伤上,这东西有不错的镇定效果,很快她就会在冰凉舒适的感觉中平静下来。接下来,男人还会仔细擦干净她的身体,然后准备软烂易消化的食物耐心喂她吃喝。

  这神秘的土著有双稀有的金色瞳孔,在昏暗的室内依然熠熠发亮。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用一种令人生畏的眼神瞧着自己的俘虏,好像旱季来临时饥渴难耐的土狼一样,有种口水滴答的意味。每当他靠过来时,都会下意识地嗅嗅她的气味,摸摸她的脸,然后在陶醉而满意的微笑中露出一口野兽般的白牙。以至于尼克总是产生错觉,觉得这男人下一刻就会把她当做开胃小菜整个吃掉。

  尼克想,难道是有某种特殊爱好的变态吗?

  折磨与照料交错进行了两三天,男人还是没有切下她哪些部位生吃或者烹煮。尼克这才注意到,他每次触摸到自己的身体都会很激动,有时候还含混不清的喃喃着“主人、服从”之类的词语。

  尼克松了口气,心道烧伤可能就应该如此治疗,而自己果然是被桅杆砸到脑袋,居然会把食欲和性/欲搞错,这怪胎不过是想要个女奴而已。她生来细胳膊细腿,只有神经特别粗疏,想通此节,便坦然接受别人喂养照顾,根本不考虑自己正赤/裸裸瞪在陌生男人。

  天气太热了,无论什么伤口都很难愈合。尼克的伤时轻时重,每天傍晚总会发烧,清晨才渐渐退下热度。男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会整夜整夜的照顾她。没什么特别有效地退热药物,他不停给她擦身,用冰冷的井水浸泡海绵放在她额头上。由于长期仰卧,尼克背后开始生成片的疹子水泡,为了避免恶化成褥疮,每隔一会儿男人就抱起她翻个身。

  尼克静静地观察这个叫做伊内的混血儿,他似乎没有正经工作,也没有亲人朋友,每天的日程除了照顾她就是不停维修这间破到不能再破的屋子。驱赶老鼠,垫高地面以免让污水流淌进来,用捡来的木板堵上墙和屋顶的漏洞。修好屋顶的那天尼克还很可惜,因为每当伤口疼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可以躺在从屋顶的破洞里数星星消遣。

  比疼痛更难忍受是空虚。

  尼克总是忍不住想念海雷丁,想念他宽厚的肩膀,身上烟草、火药、皮革混合的气息以及嘴里淡淡的薄荷味道。不像这个沉默的混血儿,船长会弹琴,会讲好听的故事,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不会无聊。

  但以后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尼克清楚自己的伤势有多么严重,大面积烧伤渗液,左半边身体完全不能移动,如果不是伊内奇怪的医术,她大概早就挂了。即使有足够长的时间恢复,也很可能永远无法站立行走。

  海妖不能战斗了,暖床也轮不到她这样烂水果一样的身体。

  而船长,从来不要没用的东西。

  尼克几乎可以想到回去后船长会怎样待她。他会让维克多来检查身体,确定她再也没有用处后就把她存的钱还给她,或许再加一笔丰厚的抚恤金,然后就消失踪影。

  就像她曾经遇到过一个很温柔的恩客,带她回家住,给她吃喝。可过了两个月那恩客要结婚了,她只能回到街上继续流浪。

  想到这里,尼克觉得肺部被灼烧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被抛弃的感觉是难以想象的,她宁愿断一条腿,失去所有积蓄,也再不想当面承受“被抛弃”痛苦。

  还是被当做死掉更适合,因为人们总是怀念死人的好处。

  月色柔和,锈灿烂,尼克静静瞪着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

  她什么都懂。

  即懂得船长的野心,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还是止不住的思念,在高热不退的幻觉中想象自己又回到那艘自由的船上,回到那个强壮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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