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孤芳不自赏 | 作者:风弄 | 更新时间:2016-11-27 20: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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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空中忽然传来鹰的长啸。
“奇怪……”番麓闻声抬头,盯着在空中盘旋的一个小黑点,“这样盘旋,倒像是经过驯养的猎鹰,为什么会忽然飞到我们这里?”
娉婷随着他的目光向上一看,看清楚了那只在高空中似乎有点焦躁不安的鹰,蹙眉道:“王爷在来且柔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小队留在东林和云常的边境上监视云常军的动静。领头的就养了一只老鹰,难道是它?怎么飞过来了?”听那老鹰啸个不停,似乎事情紧急,娉婷连忙入房内将楚北捷留下的鹰环取来,抓着一摇,鹰环的铃铛响个不停。
这鹰环是鹰的主人为了联络消息专门留给楚北捷的,那老鹰听了铃铛声,知道找对了地方,又是一声长啸,俯冲了下来,来势吓人。
番麓眼疾手快,一把从娉婷手里夺过鹰环,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扔。紧接着,那老鹰就到了眼前,很有灵性地收起翅膀,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石桌上,用爪子紧紧抓着鹰环。
鹰足上系着一小布条,番麓伸手想去拿。
醉菊站在远处,急道:“小心它啄你!”
话音未落,布条已经到了番麓手上。番麓笑道:“这鹰比你温顺,不会乱啄人。让我看看它送来了什么好消息。”可展开布条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醉菊和他相处多时,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难看,忙问:“怎么了?”
“何侠带领两路大军,已经向且柔杀过来了。”
“啊!”醉菊惊叫一声,连忙捂住嘴,去看娉婷。
娉婷听了番麓的话,花容失色,猛地站了起来,身子不禁晃了晃,连忙扶住了石桌,问:“来的是哪两路大军?何时会到且柔?”
番麓苦笑道:“布条上就写了一句,我哪里知道?不过看这么潦草的字迹,情况一定很紧急。”
醉菊急问:“何侠来了就糟糕了!姑娘有什么好法子?哎呀,怎么王爷偏偏选今天离开!”
娉婷道:“幸亏他选了今天……”话音到末尾渐渐没了声。
番麓沉声道:“你们立即离开。这里有我顶着,能敷衍何侠一时是一时。”脸上露出少见的慷慨之色。
醉菊大急,几乎哭了出来。
娉婷思忖片刻,蓦然把头抬了起来,当机立断道:“立即全部撤走。他冲着且柔而来,一定是全知道了。不等你说一个字,他的剑就刺过来了。”
霍雨楠等人也匆匆赶来了。听娉婷这么一说,霍雨楠道:“不至于这么危急吧?老鹰比人快多了,应该还有时间,不如等王爷回来,走得也有把握一点。”
娉婷坚决:“不,立即全部撤出且柔。番麓,你快想办法通知我们城内的人,不必会合,立即出城,都朝永泰军的方向撤。”
番麓皱眉道:“祁田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如果他不肯随我们一道,而是领军来助何侠一臂之力,路上撞上永泰军,我们岂不自投罗网?”
娉婷叹道:“何侠领着两路大军过来,我们这里只有区区千人,不管王爷能不能把永泰军争取过来,我们留在且柔必死无疑。要是永泰军随了王爷,我们能早点碰上,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她三言两语已将道理说个透彻。众人终于明白形势确实严峻,心里都是一沉。当下连行李等一概都不要了,立即准备离开。
番麓招来几名府役,给每人塞了一张大额银票,和颜悦色地吩咐道:“今天老爷我吩咐你们一个美差,每人去写十张公告,贴在城内各处显眼的地方。半个时辰内全部办好回来,再赏你们一人一张银票。”
几个府役手里从来没有攥过这么一张大银票,喜得合不拢嘴,低头哈腰道:“大人要写什么公告,小的一定写得漂漂亮亮的。”
番麓竖眉道:“放屁!谁要你们写得漂亮?要快,一定要快!上面就写几个字——快赚东薄就这四个字!别问什么意思,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听清楚了,半个时辰内全部给我办妥!”
赶走几名府役,番麓风风火火就往城守府后门走。醉菊等人已经把马棚里最好的马都牵了出来,一见番麓,立即扔了一根缰绳给他。番麓翻身上马,喝道:“住”
顿时马蹄声轰然而起,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冲到了城门处。今日没有集市,城门关得比平日早,番麓到了城门下,仰头喝到:“开门!快给老子开门!”
守城士兵一见是城守大人,立即慌慌张张地应是。只这片刻,府役们贴的公告似乎已发挥了作用,陆续有人骑着马从城内四处赶来。这些人正是潜伏在且柔城里的楚北捷手下的精兵,城门准备打开时,竟已聚集了上百人。
城门呀呀地打开,露出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番麓一马当先,刚想冲出去,一支利箭破风飞来,番麓头一偏,箭擦着他的脸飞过,铮的一声,钉在了城门上。
醉菊大叫:“不好,他们已经来了!快把城门关上,也许能抵得一时!”
“不可。”娉婷冷静道,“仓促放箭,那是前哨到了。趁他们合围之势未成,快冲出去。幸好,我们比何侠快了一点。”说着微微笑了笑。
这紧要时刻,她的笑容竟比阳光还要灿烂。
众人看到娉婷的从容,都不觉定了心神,胆气为之一壮。
城门处本就放了许多守城士兵用的厚盾,番麓随手取了一只,喝道:“跟我冲!”
双脚一夹马肚,又冲了出来。
这一次又有利箭飞来,三三两两,射得虽急,却不是战场上那种一排排射来、铺天盖地的强箭。番麓知道娉婷料对了,现在埋伏在且柔城外的只是前哨小队,心里暗自庆幸,举起厚盾,将利箭一一挡下了。此时城门已经大开,身后众人像番麓一样,都取了厚盾护身,没盾的人藏在有盾的人后面,形成小小的阵势,团团围住娉婷、醉菊、霍雨楠三人,一起冲杀出来。
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过城门前面的大片空地,终于和敌人照了面,原来那队前哨是最早到达且柔城外的,总共只有百来人,人数竟不比娉婷他们多,而且大多数虱箭手。番麓大喝一声,扔了厚盾,从腰里拔出长剑,挥剑就刺。后面的人马已跟了上来,他们都是楚北捷精挑细选的高手,顿时刀剑齐下,厮杀成一团。
番麓剑术不脯但速度极快,对手也不是什么高手,不一会儿就听见几声连续的惨叫,已有几个云常兵溅血摔下了马。
娉婷唯恐他有闪失,忙道:“番麓不要恋战,快住”
番麓知道她一番好意,但也明白这些弓箭前哨近搏时都是孬种,要是自己先退,被他们在背后射冷箭就不是好玩的了,于是高声道:“你们快赚老子料理了他们就跟来。”
呜——呜——呜——
他刚把一名敌人挑飞,一阵号声忽然响起,雄浑悠远,仿佛穿透众人的耳,直撼五脏六腑。
娉婷色变道:“糟了!云常大军已到!快住”
众人闻言,心中一凛,此时那前哨小队已被杀了十之□,于是赶紧勒马就往东边冲去。娉婷快马加鞭,回头一看,身后远处浓尘滚滚,千军万马正踏土而来。
“杀啊!”
惊天动地的杀声,从后面直追上来。
少爷,少爷追来了……
不,是何侠。
杀了耀天公主的何侠,杀了北漠王的何侠,杀了归乐王族的何侠。
大地即将被踏碎。
狂风呼啸,风沙迎面扑来。嗖嗖嗖嗖,一阵箭雨从后面袭来,紧紧护在娉婷周围的几名大汉摔下马去。
醉菊惊呼起来。
娉婷大喝:“不要看!向前跑!”说着朝醉菊身下的马臀狠狠抽了一鞭。
每一阵箭雨袭来,都会有几名护卫倒下。逝者的血,染出一条希冀微薄的生路。
中箭的马儿嘶鸣着,拖曳着那些护卫的尸体,惊惶地奔跑着,最终倒在似乎永不止息的箭阵中。
号角声从天边延续到耳际,着人的心肺。
身后箭如雨下,情势异常惨烈。未到达前方不远处的小山坡,本来百来多骑仅剩十余人护卫在娉婷身边。
仿佛来自地狱的马蹄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鲜血不断在娉婷身边飞溅,护卫们被锐利的弓箭射中时,他闽烫的鲜血在空中划出无数优美的弧线。
为什么?
小敬安王,为什么?
多少英魂葬送在这天地间,你的温柔、你的风流、你昔日如风般洒脱的笑容,又埋在了哪里?
鲜血染就的江山,你夺来干什么?
迎面的狂风双目,护卫的热血和冷漠的天地交织出一片绚烂景色,娉婷在这一片苍茫中,任泪水氤氲了双眼。
云常、北漠、东林、归乐……
贵常青、耀天公主、何肃……
这一片天地,到底吸食了多少鲜血,才孕育出这般绝美的山河?
“嗯……”身后闷哼声又起。坠地声紧接着传来,又一名热血汉子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不多时,娉婷身后仅剩三五人。
霍雨楠年纪最大,醉菊把最好的马分给了他,故他一路都没有落在后面。醉菊见师傅一直在前面,也安心了一些。
番麓本来一直护着醉菊和霍雨楠,这时生怕娉婷有闪失,从前面移到娉婷身侧,沉声道:“我护着你。”
娉婷:“护着醉菊。”
番麓看她一眼,娉婷挥手就是一鞭,打在番麓的左臂,狠狠命道:“护着醉菊!”
这么一拖,身后追兵又近了一点,仿佛被疯狂的狼群追逐的小小猎物。
耳边忽然传来醉菊的呼声,她的坐骑挨了一箭,吃疼地扬起前蹄,竟蓦然人立起来。醉菊一个没有抓稳,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来,尚未落地,已被番麓冲上去捞在怀里。
连续几箭射来,番麓一手将醉菊护在身前,一手将宝剑舞得猎猎作响,将射向醉菊的箭一一挡下。忽然背上一下剧痛,知道自己中了一箭,他怕醉菊担心,咬着牙没有哼出来,只管策马向前冲。
这个时候,娉婷身边最后一名护卫也摔下了马背。
大势已去。
紧随身后的追兵渐近,为首的正是身披红袍的何侠。娉婷他们拼死冲出且柔时形成的阵势,被何侠手下的弓箭手一轮一轮射破,渐渐地,只剩下三四个幸存者。
当最后一个护卫倒下时,熟悉的纤柔背影蓦然跳进眼帘。
何侠的心,仿佛在那一刻,跌入了轮回。
遥想当年,文窗频启,翠箔高卷。
娘亲携着一个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来。
“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
“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不。
不!
哪里来的缘分?哪里来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里?
猛回过神时,眼前不过才过了瞬间。但箭雨已停歇,弓箭手们都看着他,等待他下一道命令。
“怎么不放箭,谁叫你们停下的?”何侠怒喝。
夺过身边护卫的大弓,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边一人忽地横空扑了过来,叫道:“住手!”他起势太急,不料撞到何侠的手。何侠手一松,利箭嗖的一声破风而出。
锐利的箭铿划破风,穿越数量悬殊的两队人马之间那片被血浸染的空地,带起轻微的呼呼声。
箭,已离弦。
他射的,亲手射的。
何侠看着那箭飞向前方,那一剎那,时间仿佛停止、倒流。发箭的五指麻痹,他不觉得那是他的手,胸口空荡荡的,他不觉那里面有自己的心,一种也无法容纳的悲凉,狠狠痛击了他的四肢百脉。
“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甚至一起上马出征,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只把我当成哥哥,我也只当你是妹妹。我实在不想你受委屈。”
“当年是谁说一定要找个最合意的郎君,否则宁愿终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为什么,偏偏是楚北捷?
那箭直射娉婷后背,但由于没有蓄满力气,到跟前已有些势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怀里回头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魂魄飞散,嘶哑着嗓子喊道:“低头!”
娉婷闻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倾,一支冷箭立即呼啸着贴着她的后背飞了过去,让她骇出一身冷汗。
何侠远远看到娉婷并未中箭,心里稍微缓了一缓,随即却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少爷,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扑上去,只管抱着他在马上垂下的大腿,大哭起来。
何侠举起手里的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抬头,娉婷等人又和他的大军拉开了一段距离。何侠轻轻一脚把冬灼踢到一爆冷然道:“回来再惩治你。”接着抽出宝剑命道:“不要放箭,继续追!活抓他们!”
云常大军轰然应是,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娉婷等人已跑得没有力气了,无论怎样挥鞭,身下的马儿还是渐渐慢下来。身后震天的杀声慢慢接近,众人咬紧牙关,只打算拼死冲上前面的山坡。
刚到坡下,娉婷身下骏马悲嘶一声,两只前蹄竟双双跪了下去。娉婷滚落地上,翻了两个滚,抬头一看,尘土在眼前飞扬,那片黄尘之中,恍恍惚惚看见的,是一张极熟悉的脸。
何侠,小敬安王,云常驸马,荼毒四国的暴君。
少爷……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
那曾经俊逸风流,顾盼生辉的人,现在有了一双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无法寻觅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间,被他眸中的痛苦击中。
只这一抬头,她就已怔住。
再多的恩怨都可以有爱恨生死这样简单的结束。能够了结,也是好事。
思及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娉婷落马后,何侠的目光就未曾离她片刻。此刻她微微一笑,竟似有无穷法力,将身边吵嚷的杀声,都化为清风白云。
何侠勒马。
他一勒马,身后大军纷纷勒马。一阵此起彼伏的战马长嘶后,这片刚刚还被震天的杀声和飞溅的鲜血笼罩的战场,忽然出奇地安静下来。
天地之间,安静下来。
是你吗?
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吗?
还是我们都已经遗忘了,你我从前的模样?
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风,掠过何侠和娉婷对视的目光,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片秋叶落在水面般,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就在这极短的一剎那,一道尖锐的长啸划破了这片安静的天地。
“娉婷!”浑厚沉稳的呼唤蕴蓄着百折不挠的信心,让每个人为之一震。
一人一骑蓦然出现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落马的娉婷。
浓眉锐眼,威势迫人。
黑色披风鼓满了风,像一对翱翔的翅膀招展于他身后。
楚北捷,已经到了。
镇北王,到了。
何侠反应极快,一见楚北捷,策马直冲向娉婷,挥剑就挑,可剑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阵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宝剑无声无息挥至,何侠连忙回剑一挡。
锵!
两柄绝世宝剑碰击的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鼓声骤起,过了一会儿,山坡上赫然出现万千旌旗,上面写着“永泰”两个大字,无数将士,从山坡上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祁田策马立在帅旗之下,眼含热泪,拔剑高声道:“弟兄们,跟我喊,何侠杀了公主!”
“何侠杀了公主!”
“为公主报仇!杀啊!”
“杀啊!杀啊!”
万千恢复了体力的云常士兵吶喊着,像发怒的野兽一样冲杀下来。两方人马如两股汹涌的洪流撞在一起,渐渐融合成一片映出红光的血肉横飞。
“杀啊!报仇!为公主报仇!”
“何侠杀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侠见到永泰军在楚北捷身后出现,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够狠辣,没有及早除掉祁田,现在后悔已经无用。
楚北捷见娉婷落地,心疼不已,对着何侠出手简直拼上性命,神威宝剑招招致命,直刺而出。何侠挥动手中宝剑奋力挡下几剑,一步也不曾后移。
身边将士乱成一团,纷纷陷入缠斗。刀光剑影中,分不清彼此。
何侠、楚北捷是第一次正面交手,几个后各自双臂都是一阵酸麻,不禁气喘吁吁看着对方,暗叹:都说是勇将,果然不负盛名。
何侠还了一剑,笑道:“镇北王好本事,竟能说动我一路大军叛离,可我这有两路大军,以一敌二,你以为可以胜我?”
楚北捷手下并不留情,宝剑横出,从何侠右肩上掠过,脸上却一派轻松,微微笑着反问:“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吗?这千万的将士,又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为你效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侠死,他听着永泰军大喊耀天公主之名,心里已阵阵袭来,更何况被楚北捷讥讽,沉下脸道:“看剑!”宝剑刺出去,未到楚北捷面前,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直刺跌坐在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飞身向前护着。
何侠扬唇微笑,剑锋又一偏,直直掠向楚北捷喉间。楚北捷见他剑锋忽到眼前,坦然无惧,神威宝剑竟然后发先至,闪电般劈向何侠握剑的臂膀。何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只右手。何侠怎肯如此,飞快撤剑。
两人一来一往,虽然是眨眼的工夫,但以性命相搏,都已精疲力竭。何侠自远而来,暗忖自己的体力定不及休养多时的楚北捷,如不想个计铂怎么能赢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险必然会不顾自身安危护着娉婷,于是抓住这个致命之处,寻思着如何向娉婷下手。
楚北捷近来并未有过劳师远征,正在最巅峰的状态,此刻要在乱军中护住娉婷,仍气势强大,稳如泰山。
又过了几招,何侠渐露疲态,楚北捷取胜心切,不觉轻轻挪了一挪,不料何侠冷笑一声,蓦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记,接着左手一翻,竟无声无息擎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后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应付他右手上的宝剑,眼角一动,猛然发觉他左手有刀,眼看已经阻挡不及,急喊:“娉婷!”一颗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护在身后,没有看清楚他和何侠过招的情势,此时恰好探头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顺着刀刃,看向那只手,清澈如水、毫无怨恨的目光直射入何侠双眸深处。
何侠心里像被谁忽然伸手哧地撕了一块,手上情不自禁一缓,脸上带起一片落寞,旋即又被扭曲的痛苦覆盖了。
“少爷!”
娉婷的叫声,传入耳内。何侠退开几步,低头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鲜红的血迹,剧烈的疼痛这个时候才蔓延开来。
楚北捷大步逼近,忽然一个人影扑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举刀就砍,楚北捷随手提剑挡了,正要一剑结果这个敌人,娉婷忽然冲过来抱住楚北捷的手,叫道:“不!不要杀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隐约就是当日从他的王府里逃出的小鬼,居然也穿着将军服饰了。再看何侠,他已经上马在厮杀的士兵中跑出一阵了。
何侠忍着伤痛,策马远离楚北捷,喝道:“集队,听我号令,向西边集中。”今日错在让楚北捷奇兵突出。何侠自恃自己手下的兵力比较多,只要集中起来,整合一下,打垮永泰军并不难。
一阵阵痛楚,从肩上、胸口涌起。
何侠的人马正困于近身,听了何侠的号令,一个传一个道:“集中,向西!向西!”纷纷向西边集中。
永泰军一开始是靠了哀军之盛,以一敌二,此刻已经有点难以继续。于是两方人马,又渐渐分开,摆成两阵。
楚北捷借这个空当,把娉婷带上坐骑,抱着她问:“受伤了吗?”
娉婷若有所失,摇了,忽问:“他伤得重吗?”
楚北捷因为何侠差点伤了娉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见娉婷的神色,竟有点伤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伤得重点吧。”
祁田也杀得一身鲜血,见何侠的人马又集结起来,情况大为不妙,急忙从士兵中策马过来,问楚北捷道:“镇北王,这可怎么办?我们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扬唇,还未说话,号角声忽然又传来,这次竟是在西边响起。云常七路大军,各自有不同的号角,祁田静心一听,喜上眉梢:“是永霄军!”
何侠也听见号角声,大惊道:“永霄军?”他知道这一路大军多半是东林、北漠人,用来对付楚北捷是万万不成的,所以围剿且柔,并没有命他们前来支援。现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爆烟尘滚滚,旌旗若隐若现,士兵们从茂密的林中如蚂蚁般倾巢而出。则尹神采飞扬,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遥遥喝道:“何侠,可还记得我则尹?”
“则尹”二字一出,永霄军中的北漠士兵轰然爆出欢呼。
他们心目中神将一样的上将军出现了,谁还愿意当何侠的降兵?
何侠这才知道则尹已经逃出自己的掌心。
何侠身边众将人心惶惶,都侧头看着他,等着他下命令。何侠神情并不惊慌,一脸平静地坐在马上,远远看去,似一座已经石化的雕像。
漠然策马立在则尹身旁,高声道:“将士们,今日则尹上将军在此,镇北王也在对面。不要放过何侠!”
东林的降兵听了镇北王之名,早已欣喜若狂,拼命擂动手里的长矛。
大地轰鸣。
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当。永泰军、永霄军分别在东西两面夹着何侠的两路大军,南边是且柔城,只有北边无遮挡。对方三名大将——东林的镇北王、北漠的则尹、云常的祁田,都是威震沙场的勇将。自己这边的主帅小敬安王却已被镇北王所伤。到了这时,就连一直深信何侠的将士,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侠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宝剑,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却出奇地平静。
身边一位副将低声问:“小敬安王,我们是否冲杀出去?”
“冲杀?”何侠听了,眼眸略转了转,淡淡笑了起来,“你看北边。”
那副将集中目力看向北,远远的地方,竟有不同寻常的动静。何侠手下的将士现在已是草木皆兵,骤然看见又有旌旗竖起,顿时吓得不轻。渐渐地看清楚最大的一面旗帜上,赫然写着“亭军”二字。
原来若韩藏身北漠,比楚北捷等人早一步接到何侠领兵回云常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领着这几千人的亭军来援救,几天几夜不歇,终于在此刻赶到了。
这样一来,何侠大军顿时四面皆无路可逃。
人人胆怯。
副将急道:“请小敬安王快下命令,迟了恐怕不妙!”
何侠却似乎没有听见,只看着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军……亭军……原来叫亭军。”他聪明绝顶,一猜就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又是从何而来。想到自己刚才对着娉婷那一刀终归没下手,嘴角逸出一丝无比欢畅的笑意,心里被撕开的口子似乎成了真的伤,泛出钻心的痛。楚北捷一剑造成的伤势,终于再也无法苦苦压抑,他迟缓地抬起手捂着左胸的伤口,一股从指尖潺潺涌出。
砰!
踏平四国,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马背。
“少爷!少爷!”冬灼从将士中猛扑出来,跪在何侠身边。
冬灼一直在一旁担心着何侠,但害怕自己出言不慎又惹何侠生气反而激化了他的伤势,所以一直不敢靠近。
何侠浑身鲜血,已经气若游丝。冬灼虽然近来常常对何侠生出陌生之感,但从来没有想过会看着何侠这般模样。
“少爷?少爷!少爷……”唤了几声,不见何侠回答,冬灼放声痛哭。
他这一哭,众人知道大势已去。一面是且柔城,另三面被围,敌兵的统帅是镇北王,哪里还有胜算?
何侠的大军,不知是谁先扔下了手里的剑,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兵刃落地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蔚北军、永昌军的士兵们统统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够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楚北捷带着娉婷策马缓缓而来,后面跟着祁田等众将,还有浩浩荡荡的大军。投降的士兵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远远看去,像一艘长而宽的大船划破了水面。
娉婷见到何侠躺在地上,满身鲜血,摇晃了一下,挣扎着下马,轻轻走上前。楚北捷唯恐何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离跟在后面。
冬灼正在痛哭,见眼前出现一对沾满了尘土的绣花鞋,满眶泪水地抬头。
娉婷轻声道:“让我看看,好吗?”
冬灼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让到了一边。
娉婷在何侠身边缓缓跪下。
如血残阳下,一切真实得如此残忍。
她熟悉的这张脸,她熟悉的这双善舞敬安剑法的手,她熟悉的这个人,正在悄然离去。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幅画,可好看呢。”
那是何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么灵动的笔法,为什么描绘的故事却如此凄怆?
闻名天下的小敬安王,几乎就要成为四国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不曾有过一点后悔?像我一样,后悔无辜生命的消逝,后悔热血的白白流淌,后悔没有抓牢一点一滴珍贵的幸福。
“少爷?少爷?”娉婷用手抚摸何侠的脸。
俊美的脸庞被鲜血浸染了,却仍如此苍白。
何侠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却茫然无距。他仿佛感觉到娉婷的手轻柔地抚在自己脸上,扯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你来了?”
只三个字,已让娉婷泪如雨下,哽咽应道:“我来了,少爷。”
何侠似已不能视物,睁着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几下,又轻轻问:“你怎么叫我少爷?”声音分外温柔。
娉婷微怔。
何侠笑得更开怀,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欢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应你的后冠,我带来了……”
后冠,我答应你的后冠,我用天下最美的宝石,请来最好的工匠,给我的爱妻打造的后冠。
看,我已经得到了天下,才知道天下最大的用处,不过是博得你一个浅浅的矜持的笑容,一如当日我落魄地走进云常王宫,你掀开珠帘,赐予我的那个笑容一般。
我会为你舞剑,为你的发髻插上娇艳的花。
我记得你瀑布般的乌发,似绸缎般光滑。
我记得你喜欢我赞你的柔夷,纤巧玲珑,秀美无瑕。
我的爱妻,你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我不会再让你在那漆黑的小屋里无助地哭泣。
“后冠,后冠……”何侠低低地□。
他沾满鲜血的手着,想从怀里掏出那顶并不存在的后冠,可用尽了气力仍无法将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风带走的生命。
何侠空洞的眼中却闪烁着喜悦。
他的唇依旧有着优美的形状,只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嚅动着唇,边喘息边道:“公主,后冠……后冠……”他顿了一会儿,气息急促起来,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声调问:“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娉婷用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忍住哭声,另一手更紧地握着他已不大温热的手掌,哽咽道:“看见了,我看见了。”
何侠长长舒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逸出一丝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温柔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耗尽了力气,把手从娉婷手中抽了出来,缓缓地举起,似乎想抚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但手伸到一半,就再也无力向上了。
何侠把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在不断的指尖上。
他的指尖和耀天柔美的脸庞之间,竟是如此遥远。他心甘情愿用尽一生一世,触及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尽头。
五指在空中着挣扎了半晌,终于无力地垂下。
娉婷怔怔跪着,当何侠永远闭上他的双眼时,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处的一根弦,被掠过的风轻轻拨断了。
去了,少爷去了。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将,不再是荼毒四国的魔王,他只是何侠。
爱上耀天公主的何侠,到死都思念着爱妻的何侠。
富贵荣华,权势虚名,与他再无关系。
仿佛看见昔日的情景铺天盖向她涌过来,一转眼,又什么都没有了,四周只余浓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佛又见到了何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经明亮的常带着笑意的眼睛,蓄满了痛苦,却仍在失去神采的最后一瞬间,在尽力去拿那顶不存在的后冠的一瞬间,氤氲了幸福。
她的少爷,在弥留的这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爱的女人原来一直爱着自己,属于自己。
原来他并非总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贵为云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将他处死的妻子……总是陪伴着他,听琴,观舞,赏月……
当他得到了一切,当他失去了一切,当他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之间那些柔情蜜意,那些悱恻,那些让心头颤动的欢喜和哀愁,都出自一片真心。
烟花散尽。
往矣。
哀伤侵蚀了骨血,娉婷筋疲力尽,软软地向后倒下。
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楚北捷的怀抱。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令她安心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