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

　　美女

　　如今，美女成了抬举女人的时髦称谓。官场也不例外。从十几岁到四十岁甚至更长一些的女同志只要场合适宜，都可以冠以这一称呼。虽然其中不免玩笑的意思，但绝对是一种尊称，要不大家就习以为常了呢。不过，本文主人公是一个大伙儿公认的美女，人人心中都有杆称，半斤八两能分得清，美就是美，暗里清楚。所以，党组会研究管接待的办公室副主任人选时，有人提出华萍，顿时让大家眼前一亮。只有个别人担心她一直干业务，不知能否胜任。党组书记、局长张胜军不失时机拍了板：这个工作关系全局的形象，要看主流，不要求全责备。如今提拔干部不是还有个试用期嘛，先磨炼磨炼，不行再调整嘛。如此一说，大家再无言语。这项议题，史无前例地快捷。

　　实践证明，领导选对了人。不要说小华人长得漂亮，单是一天到晚挂在脸上的让人难以拒绝的微笑，就看着舒服。何况还有待人接物的那份细心，忽闪忽闪会说话的大眼睛，也极大地提高了她的亲和力，以致上任不久就得到这样的评价：美貌而大方，温和而有分寸。一般说来，具备这些素质的女同志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于是便有人感慨，小华这样的干部多年来在业务处真是埋没了，如今呢，放到合适的岗位，顿时像金子一样发出了照人的光彩。

　　张胜军局长自然也很满意，亲自拍的板儿嘛。张局长是位非常注重形象的领导。这包括他自身的形象，也包括机关的形象，甚至包括司机座驾的形象。他平时穿戴自不用说，除了牌子之外，最讲究的是合体。虽然已是五十开外的人，身材保持得有形有条，看上去至少年轻十岁。他那司机和他一样，选的是车队最帅气的小伙儿，人又勤快，成天侍弄的那辆车锃明瓦亮，能照见人似的。所以他的车到了哪里，人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局长来了。张局长对工作要求也严格，特别是关系本局形象的事情。华萍上任那天，正赶上一个兄弟省的同行前来考察学习。谁都知道，这节骨眼儿上接待工作丝毫不能出错儿，所以小华半点儿不敢马虎。待那天张局长陪客人谈完工作，宾主步入餐厅，见阵势果然不比寻常。单是桌签就显得那么得体，不但小巧秀气，连字体都变了：老宋体换成新仿宋，就像人由胖变瘦，顿时jīng神了一样。当时不知道，最大的变化还在下面，开宴之前服务员不必再因桌签过大影响用餐而撤去，张局长也就不用煞费苦心记忆客人的称呼，这又让他轻松了许多，不由自主冲小华投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小华正自忐忑，这才放了点儿心。官场是个极讲究品级的地方，酒场体现得尤其充分。哪是主位，哪是客位，哪是主宾，哪是次宾，依次类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张局长顾盼左右，见宾主各得其所，纹丝不乱，不觉又暗自点头，再次朝对面那个位子投一赞许的目光。似乎方才注意到，今天那个位子上换成了青chūn四shè的女子，整个场面才跟着讲究了许多。于是，与宾客周旋之余，用手朝对面一指，那是我们的华主任。客人们这才正式将眼光一齐投到那张秀脸上，不约而同发出一个声音：嗬，美女！小华落落大方，笑容可掬站起来向众人道谢。张局长言犹未尽，接着介绍，刚刚上任。众人点头，一齐夸赞人选得好。顺着这个话题，自然就议论起机关形象来。张局长慷慨陈辞：形象很重要，它体现着一个单位的jīng神面貌。带队的客人也是个局长，跟着附和道，这一点儿我们要向企业学习，形象也是生产力嘛。也许因为此观点新颖独特，大大激发了大家的兴趣，一齐跟着七嘴八舌地助兴。小华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听着有点儿扎耳朵，脸上的笑容却一点儿不敢撤。好在她有这方面的修养，不管心里如何，脸上却能坚持住。领导说的话，句句是真理，下属就开始抬轿子：华主任是我们张局长亲自发现的人材。小华再不能等闲视之，忙自谦道，不是人材，是蠢材。张局长只管顺着自己的话说：一个单位的jīng神面貌上去了，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印象好了，又对工作是个促进，如此良xìng循环，整个工作也就带上去了。这个逻辑虽然牵强，总不能扫主人的兴，客人们面面相觑之后，客人局长向部下吩咐，咱们这回是全方位考察，张局长这个观点很重要，回去以后一并好好研究。下属们齐声响应。其中有个女的，更为激进，当时就向局长建议，回去把咱们管接待的也换成华主任这样的美女，彻底改变一下机关形象。有人嘻嘻哈哈叫好，有人则遗憾，要换也不一定有这样的人材呀！小华不知道下面还会说出什么来，脸上实在挂不住，找个借口催菜去了。

　　等小华重新入席，宾主们已觥筹交错喝将起来。酒jīng这东西一进入人的身体就容易引起亢奋，神经一亢奋话就多，平时摆不到桌面的也入了时。此时张局长正在“打圈儿”。酒场上打圈儿也有先后，尊者先打，卑者次之；主人先打，回敬次之，绝不能乱了次序。张局长恰巧打到小华右手的客人，偏偏此人自称不会喝酒，正在纠缠，张局长又是个十分执着人，待小华落了座，高举酒杯问那客人，你挨着我们华主任幸福不幸福？满桌的人七嘴八舌起哄，那还不幸福，我们都想挨着呢。客人实在为难，手捂着酒杯，执意不喝。张局长不为所动，又追了一句，那里被逼无奈，红着脸说了句幸福。张局长胸有成竹，冲小华示意。小华尽管头一次入场，凭着心地聪明，一点即透。从服务员手里要过酒壶，笼翠袖，展玉手，笑吟吟，温切切将壶嘴凑到仍在遮掩的酒杯前。对方铁石心肠此时也被融化，只好将手让开。满座的人眼巴巴儿看着，都说我们也想得到这个待遇呢，可惜没这个缘分。末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恨病吃药似的，一抬手一合眼把酒倒进嘴里，直呛得差点儿没喷出来。大家哈哈大笑。有说美女魅力大的，有夸张局长手段厉害的，不一而足。张局长兴致越发高涨，说我们华主任不光是美女，酒喝得也好，一会儿让你们见识见识。小华吓了一跳，担心局长也让她打圈儿，她可从不喝酒。果然，局长把她作为秘密武器放在了宴会的最后。当时，大多数人都喝高了，张局长脸上也有了颜sè，为了表达对兄弟单位来访的热忱，他命华主任再“走一圈儿”。小华心里嗵嗵直跳，可局长的吩咐难以违拗，再说，哪有管接待不喝酒的，只好硬着头皮上阵。美女的任何举动都是诱人的。就见服务员执壶，小华执杯，依次与来宾对饮，尽管不少人已十分勉强，此时表现得出奇的爽快。只有那位女士，推托之后，勉强喝了一半儿。小华初涉酒场，不会作假，头几杯下肚有点儿感觉，后来反倒麻木了，一圈儿下来，竟然没事人一样。最后，客人们喝得东倒西歪，有两人是被搀到房间的。张局长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回来的路上夸了好几回，没想到小华还有这两下子。小华心里也得意，以前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酒量。飘飘然回到家，爱人小朱出差已经回来。小夫妻多rì不见，小华却因酒力发作顾不了许多，一头扑到床上。小朱**辣盯着她，她揉着自己的仁中，抱歉地摆了摆手。

　　自从当了副主任以后，小华早出晚归成了家常便饭。局领导都知道她办事jīng细，态度温婉，亲和力强，特别是还有一定的酒量，场面上的事都喜欢拉上她。她又是管接待的，本也责无旁贷。无奈如今场面太多，领导也多，小华便显得应接不暇。再加上时下的场面不光吃饭，往往还有后续项目，卡拉OK，保龄球，游泳，打扑克甚至打麻将，都可能兴之所至，成龙配套，这都得小华安排。安排了不能抽身就走啊，领导还有不时之需呢。再说了，人手不够还得凑个数儿，谁让你是美女呢，挨着你幸福指数就高，什么地方有了美女磁力就强，人气就旺，连局长们喝了酒都这么说，小华只能硬着头皮支应。开始的时候听了这些奉承还美滋滋的，听久就厌了。再往深里一想，自己成什么了，简直一个花瓶，这不是任人摆布嘛。尽管她外表还是笑容可掬，心里却不像从前。何况，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呢。女儿已上幼儿园，爱人小朱在公司是个高管，下班也没个准点儿，自从当了副主任以后，孩子大多是公公婆婆接送，等孩子在nǎinǎi家快睡着了，才赶过去接回家，每每委屈得孩子眼泪汪汪的，当妈妈的那愧疚简直甭提了。可是，领导这么重视自己，因为这些小小的困难，总不能打退堂鼓啊。尽管爱人也牢sāo不断，小华口头上却没让过步。各人有各人的事业，两个人的家务，你就不能分担点儿？就你那事业！爱人嘴角上掩饰不住轻蔑。小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天下只有你那工作高尚？一个女的，管接待，亏了你们单位想的出！那天，小朱破例多说了一句。小华睁大眼睛，女的怎么了？原来美女也会生气的。以往小俩口可没吵过架，他们是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又是在大学搞的对象，感情基础蛮好的。小朱又说了句，女的毕竟是女的，就偃旗息鼓了。小华xìng格温婉，不再追究，心里寻思，他是说女的家务重，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后来又想，凭心而论，这一阵子对他照顾的确少了些，有意见也是正常的。

　　为了忙里偷闲，也为了更好地适应领导，小华不断总结每个局长的特点。她发现张局长非常注重规则，比如酒场儿上的套数，必须丝毫不差，一点儿不少。所以后来就学jīng了，抽空酒杯里就做些掖藏，能偷点懒就偷点懒，好留着量完成后面的敬酒任务。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客人，张局长一般不强求她参加饭后的活动，安排好了可以视情况告退。只是这位大局长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持得齁严，稍微疏忽就遭指责，令她丝毫轻松不得。相比之下，李副局长不拘小节，但在酒场上却又非常霸道。他自己有酒量，也要求别人向他看齐。客人中难免有不喝酒的，他做了榜样之后，如果再劝不下去，就让小华替，以将对方。小华底子不错，加上近期的锻炼，水平见长，却也惧怕这阵势。李副局长指着她的鼻子：喝，舍命陪君子，死也得上！好像酒场成了战场，冲得上去是英雄，退下来就是狗熊一样。小华提拔时间不长，对领导心存感激，人又温和，服从惯了，只能硬着头皮上。美女喝了，男人没了余地，一挺脖子，那酒就下去了。事情就怕攀比，这时往往能喝的也打起官司来，让美女陪酒是多惬意的事啊。小华酒量再大，也架不住人多，每次招待完李副局长的客人，回家必醉。小朱开头还心疼，后来就颇为不屑了：你简直成了酒囊饭袋！昏昏沉沉中小华无言以对，有什么办法呢，领导交代的任务总得完成啊。她真不理解，公家的酒也是钱呀，好像不喝醉几个就没招待好似的，弄得大家都在那儿演戏，这陈规陋习是谁定的？局长中间，许副局长最年轻，也最怜香惜玉。办他的招待，小华还稍微轻松些。只是年轻局长jīng力旺盛，不但饭局拉得长，饭后活动也多。而且每每令小华参加，好像不参加档次就降低了一样。小华能感觉得到，其实是许副局长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男女之间那点事，绝对能体会出来。对小华的工作，许副局长从没说过一个不字，有时候还嘘寒问暖，让人心里热乎乎的。本来让男人喜欢是每个女人潜在的天xìng，所以，许副局长的要求小华不会违拗，必要的逢场作戏还得应酬，谁让自己这么面善呢。许副局长一喝酒就话多，言多语失不算，还爱刻意讲个黄段子，常常让人难为情。她纳闷，平时道貌岸然的大领导，怎么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越是让人不知道脸往哪儿搁放，许副局长反越来了兴头，乐此不疲似的，大说特说。凭心而论，这些笑话，有的很无聊，有的加上他的绘声绘sè，还挺有艺术xìng。比如有一次等菜的时候，他说到汉语言的丰富xìng，讲了一个极具趣味的例子：吃饭、睡觉两件事最平常不过了吧，不同的环境包含的意思绝不一样。夫妻之间，非常简捷，“吃饭、睡觉”，干脆利落。跟小姨儿呢，暧昧了许多：“吃个饭，睡个觉”，有弦外之音。跟情人约会，再听那口气：“吃吃饭，睡睡觉。”要是跟小姐呢，连腔调儿都能刻画出来：“吃饭饭，睡觉觉”。话音落地，哄堂大笑，连一向矜持的小华也笑得前仰后合，全失了花容月貌。因觉得有趣，回家跟小朱学说。没想到对方不但没笑，反冷冷说道，如今咱们连吃饭、睡觉的关系也省了。小华热脸贴上冷屁股，酒劲全醒了。越难为情，话越不好往回拾，索xìng把身子扭向一边。小朱没把话说完，冲着她的脊梁说，看你那张脸，还没半年呢！小华心虚，捂着仍在发烫的脸颊猛回过头来：我的脸怎么了？都成黄脸婆了！瞎说！当时，她想去照照镜子，又忍住了，她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本来颇有兴致的心情就这么搅了，她一宿没睡好觉。第二天揽镜窥形，发现眼角上的确隐隐约约现出鱼尾纹。不仅如此，脸sè也黯淡了许多，全没了以往的jīng神气儿。还不是成天熬夜闹的，心不由凉了半截。反思半年来的工作，她真有点儿厌倦了。用青chūn换个一官半职，值得么？却又想，在机关，不就是奔个升迁吗，还有半年的试用期，总不能半途而废吧，这个位置，多少人还羡慕呢。不过，他的话毕竟是个提醒，不能再像过去了，女人的好时光本来短暂，不像别的能赔得起。还有，是该向家庭倾斜倾斜了，至少得公私兼顾，隐隐约约觉得如此下去有点儿问题，感情基础好也是一样。所以，从这天起，她首先注意了跟小朱的情况沟通。晚上有事，及时给对方发个短信或打个电话。这一阵子，小朱好像也挺忙，她不回家，对方也不回，孩子扔在nǎinǎi那里，家里常唱空城计。有一次，张局长招待完客人不知为什么兴致大发，要小华留下来陪他打扑克。张局长留她的时候不多，就是多她也不能驳领导的面儿呀，赶忙出来给小朱打电话。对方在那头赖唧唧地问，又陪领导“吃饭饭”啦？你这是什么话？小华听着恶心，直后悔当初给他留下这么个话柄，被他如此反唇相讥。气愤之余又想，这哪还像原来那个朱学中，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方知道伤害了她，补了一句，我只是问问。你不是也没回家吗，小华缓了一口气。单位有事。对方匆匆挂了电话。那天小华心不在焉，连着出错了好几张牌，惹得打对家的张局长颇不高兴。

　　这天，许副局长要招待财政厅的客人。财神爷来了，都是用得着的人，规格得高些。许副局长关照，破个例，订个舞厅，好好联谊一下。小华一听，知道晚上的时间短不了，早早跟小朱打了招呼。谁知这天客人有事，吃完饭就走了。小华正要把舞厅退掉，许副局长一拍她的肩膀，退什么，咱们就不兴放松放松！小华一震。回头见那里正醉眼惺忪盯着自己。她虽然xìng格温婉，却从没人敢动手动脚，当时浑身发紧，像过了电似的，脸上常挂的笑容随之褪去，冷冷说道，要跳你们跳吧，我家里有事。许副局长万没想到一向柔婉的华萍如此不给面子，悻悻道，既然华主任有事，那就算了。算就算了，小华强忍住冲到嘴边的话，别人又不是三陪女！

　　小华噙着泪花从宾馆出来，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回家。到了自家楼下，她奇怪地发现，屋里灯亮着。心想，小朱在电话里说也要陪客人，莫非像自己一样，也陪了一半儿？她下意识擦了擦眼睛，稳了稳心情，才上前敲门。连敲几声，里面没有动静。心下狐疑，忙从包里摸出钥匙，把门打开。屋里确实亮着灯。她越发纳闷，连鞋也没换，径直朝里走，却与从卧室出来的丈夫撞了个满怀。与此同时，她惊讶地发现，后面还有个姑娘，而且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他们公关部的副经理窦小玉。俩人显然十分尴尬。慌忙间男人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华盯着他，又用余光瞅着他身后那个平rì能说会道、此时却一脸局促的公关部经理，反问，我的家，怎么不能来？朱学中便换成一副一不作二不休的模样，你成天不着家，今天我请小窦来帮着做了顿饭，这不，刚吃完你就来了。那位窦小玉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霎时也度过了尴尬期，满面chūn风地说，可不是，朱总让我试着做条鱼，其实，我哪会做呢。你不是说有客人吗，小华冷冷盯着两人演双簧，却懒得再问出口。还问什么呢，谁也明白。末了，她让开一条路，让窦小玉找个下台阶出了门，这才向丈夫提出了那个连她自己也不愿面对的问题：这个家怎么办？

　　怎么办？他们都是有学养的人，相互之间又那么了解，似乎谁也不想欺骗谁。他们曾是何等恩爱的夫妻，一向温婉的华萍此时也在反思自己的责任。她甚至想，这个见习副主任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