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州聚铁（下）

　　其实，要说错，吴操之前见到的那些并没有错，只不过，他的所见，太过于片面，以致于最后的结论也荒谬得离谱了。

　　那天在地铁上，曹渥的确是抓着一名女孩子不放，也的确是毫不怜香惜玉地煽了她一巴掌，只不过，吴操当时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悄悄把手伸进了一位老大爷的衣兜里，他也同样没有听到，那女孩子在曹渥耳边吐出的威逼利诱。

　　当吴操鄙视曹渥为了当家教诱骗小女生，连课都不上时，当他鄙视曹渥为了蹭顿午饭，故意选在中午当家教时，他并不知道，曹渥的确是给一个小女生当家教，只不过那是个因病休学了两年，学业完全跟不上进度的女生，而且她拥有的是一个为了看病耗尽了家产的小家庭。

　　吴操当时不会知道，曹渥尽管自己生活异常拮据，却还是免费当了那女生的家教，每周的一、三、五中午，曹渥都要饿着肚子，跑步将近四十分钟去给她辅导，然后再饿着肚子，跑回学校来上课。

　　而吴晓芸，也的确是曹渥主动去追了她，的确是曹渥在追上手后又残忍地把她抛弃，只是，若是没有查看到曹渥的这段记忆，吴操永远也不会知道，曹渥其实自始至终都深爱着吴晓芸，他永远也不会感受到，曹渥在狠心说出那违心的绝情话语时的那种蚀骨伤痛，他永远也不会看到，曹渥每次睡醒后被泪水打湿了的枕巾。

　　吴操现在终于知道，曹渥的家境，远比他想象中的要穷困，而这种家境上的巨大鸿沟，让曹渥很清楚地认识到，他和吴晓芸，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因为这个认识，曹渥一直苦苦压制着自己的爱意，甚至都没有让吴晓芸注意到他的存在。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过是个简单的暗恋故事，而逼迫这故事复杂化的，就是差点害了吴操性命的周荆。

　　这周荆虽然人品低劣、坏事做绝，但这并不妨碍他追求女生的手段，而当年吴晓芸完全是个不喑世事的天真少女，眼看着她就要倒向这位花花公子的怀抱，眼看着她的幸福就要毁于一旦，曹渥终于坐不住了，为了阻挡来自周荆的黑手，曹渥终于出了一个下策――由自己出面，加入对吴晓芸的追求者行列，把她从周荆手中硬抢过来。

　　结果吴操已经知道了，当年的胜利者是曹渥。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凭借着自己的帅气，凭借着自己的真心，曹渥很快就赢得了吴晓芸的芳心，但可悲的是，曹渥并不认为自己配得上天使般的吴晓芸，他始终觉得吴晓芸和他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他追求吴晓芸，纯粹是为了让她从周荆的影响中的摆脱出来。不管他最后狠心抛弃吴晓芸是对是错，但至少，曹渥对她始终没有存过恶意，甚至可以说，曹渥对她的爱意，始终没有减过半分。

　　曹渥生前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画面不断在吴操脑海中闪过，随着越来越多画面的出现，吴操对他的印象一点一点的好转，因为杀他而产生的负罪感，也是越来越变得强烈。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

　　透过这些记忆，吴操看到了一个善良的灵魂、一个自强的灵魂、一个高傲的灵魂，一个让他极为欣赏的灵魂。

　　和多数孩子一样，曹渥也曾有过一个和睦的家庭，有过一段幸福的童年生活，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曹渥才开始懂事时，他的父亲就另结了新欢，抛弃了他们母子二人。本来，曹渥母亲是可以索要一大笔抚养费的，但同样生性高傲的曹母，在伤心欲绝下，拒绝了来自曹父的一切帮助，拖着自己体弱的病躯，含辛茹苦地将孩子拉扯长大。

　　让曹母感到欣慰的是，曹渥很小就显得相当懂事，他刻苦学习，勤俭节约，还主动抢着帮母亲分担家务，若说这孩子不好，那也只有一条，就是他太过心高气傲了。

　　和母亲一样，曹渥从不愿意接受各种来自他人的施舍，无论那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正因如此，曹渥不仅拒绝了学校的贫困生救助金，也拒绝了好友裘小裘多次有意无意的馈赠，而曹渥在学习上如此的刻苦，取得了如此优异的成绩，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热爱学习，只不过，是他无法拉下面子去向同学请教，所以，所有的功课，他都一定要自己弄懂才行。

　　对于贫穷，曹渥并不是不能接受，他并不向往那些豪门贵族的生活，但他无法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所以，曹渥故意把自己装扮成了那种嚣张另类的新新人类模样，既然家里找不出没有破洞的衣服，那就干脆让它们多破几处，既然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了，那就干脆再在地上磨个几下，衣服上有了难以洗去的污渍，那就在那处画上个骷髅或者是裸女，用来遮掩……

　　这么一来，无论曹渥穿得多脏多破，别人都只会以为他故弄玄虚，而不会说他是穷鬼了，而同时，曹渥这种古怪的穿着，也让他极不合群，从小到大就只有裘小裘一个朋友，但这也正合了他的心意，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大量的社交活动，避免花销不必要的消费。

　　当时，曹渥那种张扬的形象让吴操很是不爽，但吴操现在才知道，在曹渥那冷傲而又张狂的外表之下，他拥有的却是一颗如此脆弱的内心，当初曹渥狠心离开吴晓芸，大半是为了让吴晓芸能够得到更大的幸福，但也不排除小半他自己的因素，他无法忍受来自吴家这个豪门中每个成员的白眼和奚弄……

　　吴操迅速地翻看着曹渥整个一生的经历，越到后面，他的心也就越沉，当看到曹渥最后的记忆――与几个小流氓的浴血拼斗时，吴操只觉得心中堵得发慌，一种想哭的感觉油然而生。

　　说起来，这件事与吴操也有点关系，那天他杀周荆时顺便干掉的几个小流氓，与今天的那几个都是当地一个黑帮――青龙社的外围成员，这几个家伙在失去周荆这位财神爷后，心情郁闷，出来喝点闷酒，正巧曹渥今天也是心情极度不爽，双方之前就因为吴晓芸的事打过几次架，现在仇人相见，大家火气又都很大，一言不合下，就闹到了现在这个结果。除了曹渥，裘小裘受的伤其实更重，到现在都还在抢救中，而那几个小流氓，虽然人多势众，但在曹渥势如疯虎般的攻击下，也被打残了两个，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事实上，吴操因为曹渥的帅气，对他有些妒忌，而曹渥对吴操却也同样有些妒忌，尤其当他发现吴操的要好朋友竟然是吴晓芸后，心中更不是滋味了，这虽然不是全部因素，但至少也是给了曹渥不小的刺激，让他在今天的打斗中更为拼命了。

　　而在这场打斗之后，曹渥就陷入了昏迷之中，之后的记忆自然是一片空白，不过，不知怎么的，当吴操翻查记忆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时，竟然感受到了曹渥强烈的求生欲望，尽管处在昏迷中，曹渥似乎知道自己即将被杀，那一段时间，紧张、激动、痛苦、自责、后悔、愤怒、伤心、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纷纷从曹渥尸体上涌入吴操的心头。

　　通过曹渥的眼睛，吴操也“看”到了她母亲的半辈子，吴操很清楚，那个可怜的女人，辛劳了一世、节俭了一世、被病魔折磨了一世，她却毫无怨言，因为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吴操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儿子，这个女人会伤心到什么程度，她又会带着多么巨大的悲痛离开人世。

　　吴操知道，曹渥并不是自己怕死，他害怕的是，在他死后，他那可怜的母亲在今后无人照料，更害怕母亲无法承受住这样巨大的打击，尽管曹渥这一生都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谁，但这一刻，他却开始哀求了，哀求吴操不要杀他，哀求吴操不要让他母亲断绝人生的支柱。

　　然而，当吴操“听”到这个哀求时，已经晚了，曹渥的体温正在渐渐地下降，他的身体，正在渐渐地僵硬，他，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了！

　　后悔！现在吴操的心中，满满的都是“后悔”这两个字。但是，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事实上，吴操并不是什么同情心过剩的人，损人利己的事，吴操并不怕做，而杀人，吴操也不在乎多杀几个，但曹渥与别人完全不同，虽然他的性格与吴操并非完全一样，但不知道怎么，在看过他的记忆后，吴操只觉得他与自己特别投缘，莫名的有了种兄弟般的感情，甚至更进一步，吴操觉得这就是另一个自己，而曹母，吴操也在一定程度上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吴操在心里沉重地发问。

　　正在这时，病房门猛的被人推开，刚才那个护士又一次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