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雪仙

　　“嗯”

　　晃悠悠中唐越睁开眼，却见一个车顶，四周围封得严严实实，半点光也不透，车厢中弥散着一股微微发甜的香味，中间微不可察的参着一丝腥味。唐越也曾在哪百虫寨中呆过些日子，对这味道最是熟悉不过。

　　他将头偏过去，却见边上果坐着一个白衣窈窕的身影。

　　“你醒了？”

　　那身影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粉面桃花，宜嗔宜笑，却是一张倾城倾国的好皮囊。见到唐阅醒来，连忙来问，言态中掩饰不住一丝欣喜。

　　“原来是雪花仙子，恕贫道不能坐起行礼了。”

　　唐越却似没有见到女子的欣喜神态，言语中虽然客气，却十分冷淡，那女子听得，神情微微一黯，旋而掩去，笑道：“你昏迷了数日，如今已经出了石牛岭，快到玉林郡了，一等入了玉林郡，那老怪就算再猖狂，也不敢胡来了。”

　　唐阅闻言，微微一叹，道：“你又是何苦。”

　　那女子闻听唐阅这话，脸色变了两变，又强笑道：“你说的什么话”

　　女子言语中已然有避谈的意思，唐越却不管许多，依旧道：“你这般行事，一来得罪了棠山老怪，他乃是个老魔，将来他知晓此事追杀过来，你岂能希望他有善念？二来你妖形没有炼去，裹着一身的妖气在这红尘中厮混，遇上高人难免遭难。不若归去，还上你的玉冰峰求取正果吧。”

　　雪花仙闻言，默然不语，半刻方道：“唐越，我为你忤逆师门，又因你与你老怪为敌，闻听他要加害你，便千里迢迢赶来救你，情愿舍了逍遥自在同你入这红尘厮混。我如此为你，你却丝毫好言语都不肯给我。便是不肯给我好颜色，也不须总拿话来刺我。我只盼能在你身边便满足了，你为何却容我不得？便是陌路之人，也做不出这般，莫非你的心真是铁打的不成？”

　　那雪花仙越说越觉得凄苦，言罢竟嘤嘤的哭泣起来。

　　唐越却似没有望见那雪花仙的泪目一般，只是淡然道：“贫道是凡夫之人，你是冰雪仙子，人有人途，妖有妖道，你我本非一道，岂能强求？欲伤精，情伤神，悲伤气，三者皆为长生之贼，贫道一心大道，断然是不会沾染的。况情之为物，本是水月镜花，徒然杀伐性命，这般道理，你又不是不懂，却奈何执着？”

　　“说了半天，你只嫌我是一个妖怪罢了。”

　　雪花仙悲笑道：“我也不是那不要皮面的女子，只等你伤势好些，我自回哪玉冰峰，也不要你赶。”

　　唐越正要再说，一张嘴却哇的一声，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落到地上冒起一阵红雾飘散虚空，剩下的瞬间干涸，竟没有半点血渍应有的模样，倒像一撮草灰也似。

　　女子一见此景，吃了一吓，原本眼泪涟涟都收了起来，慌忙一张嘴，吐出一枚通透的鸡子大小的内丹来，飞到唐越身上，洒下一片冷冷青雾。

　　这内丹乃是妖物的本命之物，一身修为皆在其中，若是不小心有个闪失，便是身死道销的下场，故此一般妖物内丹轻易不肯示人，这雪花仙竟肯以内丹为唐越镇压伤势。

　　唐越得了那内丹滋养，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调息了片刻，道人伸出手来，也不避那雪花仙，自掀开被褥，低头看去。却见丹田处，一个茶碗大小的血洞露在眼前，黑乎乎的血痂凝在四周，中间不断有鲜血流出，蒸腾出一团红雾，红雾一丝丝冒出来，飘散在虚空中。

　　唐越只看了一眼，又将被褥盖回来，一双眼直望着车顶，面上悲喜不显，没有什么表情。那雪花仙守在一旁，看着唐越这些动作，也任由他去，只是主持着那内丹，帮他压制伤势。

　　“雪花仙，可否帮我一次？”

　　半晌，那道人忽然收回眼神，回复平日里轻佻无赖的样貌，咧嘴一笑，向那女子道。

　　女子回过头来，正望见道人一脸苍白，心头一颤。她先前恨他绝情寡义，此刻看他低头来相求，又心疼他伤重难熬，心中百味陈杂，也不知道是悲是喜，该哭该笑，最后只是低声道：“你说的甚么话，我可曾拒绝过你？”

　　那女子语气中分明的怨怼，道人却当不曾听见，只是微微一笑，道：“我怀中百宝囊里有两枚金蟾酥，一枚白龙果，半钱紫玉髓。你帮我送到清水郡果留山药王殿主持那里，让他练成一炉子欺天丹，你自留几枚，其余的帮我送到凤鸣文昌观天心道长那里，他自然安排的。此事一了，你便回你的玉冰峰去吧，人心难测，莫要流连在这红尘之中。”

　　女子闻言，却断然拒绝道：“你都这般摸样了，我岂能一刻离开得你？”

　　道人笑道：“我中了那老怪的血咒，三魂之中命魂被咒，七魄作乱，故此皮囊消损，精气逸散，神灵恍惚，醒梦不知，七七日一到，便要死于非命，魂魄皆化做咒灵为那老怪驱使。这个咒法借了我的精血，异常凶狠霸道，寻常都解不开。我听说大相国寺有一卷《七宝大轮经》，讲的正是生死魂魄之道，号称可察幽微之境，通生死之谜，若能听闻此经，悟透魂魄之密，自然能解这血咒。若是悟不透，你便是再有几颗内丹，也镇压不住咒力，四十九日一到，依旧是死期。”

　　雪花仙却道：“那《七宝大轮经》乃是相国寺的无上奥秘，怎能轻易传你？何况除了千年之前的祝融将军，也不曾听说有人曾经悟出过‘生灭相’，你走这一步，还不如重入轮回，来世再修呢？好过魂魄变作咒灵，神智消散，再无半点指望。”

　　道人闭上眼睛，半刻才睁开眼道：“今生既有了机缘，便应拿在手上，任是如何也不放手。若总等来世，来世却不知道变作什么蝼蚁之类，何年能脱出这红尘苦海？”

　　雪花仙听了此话，知道劝他不过，便道：“那我将你送到大相国寺再走。”

　　道人摇头道：“天城乃是天子所在，高人不知多少。你乃是妖身，在人世厮混，若是被人看破镇压，一去便是百年计算，到时候我却让谁人帮我送去丹药？”

　　雪花仙黯然道：“莫非那丹药果然如此重要”

　　道人闭目道：“这是我修道的根源，乃是一桩避不过的缘法，不了结这一桩，心境不能通透。”

　　女子听了此话，沉默不言。道人强坐起身来，道：“我要运功镇压咒力，劳烦仙子护法。”

　　说罢，道人绕腿盘坐，双手扶膝，不多时便声息俱无，入了龟息之境，没了呼吸脉相。雪花仙忙将内丹悬在道人头顶，冷光盘旋，化作一条白蛇将道人护在中间。

　　不多时，只听道人身上哗啦啦水响，隐隐可见一条白光由腹中生出，沿着任脉上游，直到舌下。道人张嘴一吐，白光游出来，化作七股。两条化成青龙守住双目，两条化作白虎守住鼻孔，两条化作凤鸟守住双耳，一条化作龟蛇守住嘴窍。

　　一瞬间只听的道人体内各色声音响做一团，熙熙攘攘好似开了个菜市场，无数声音喧嚷吵闹，哭喊吆喝。忽然之间，数道红光厉啸，想要冲将出来，却听得守住穴窍的神兽齐声大吼，声闻如雷，将无数吵嚷之声皆都盖住。那冲出来的红光被吼声一震，俱都恐惧，喧嚷着逃回体内，潜入各个窍穴，没了声息，身体之中那些熙熙攘攘的声响也都潜伏下去。

　　道人这才慢慢从龟息中清醒过来，只是如同大战了一场，面色惨白，浑身虚汗，一件青色道袍都被汗水浸透了，印堂透出死灰之色，睁开眼，眼中也是暗淡无光，没有什么生气。掀开衣摆，那血洞也不再往外冒血，只是结成一块黑痂，看上去十分可怖。

　　“到了那里了？”唐越检视了伤势，便合上道袍，问道。

　　“前边便是留成驿了。”雪花仙回过头来，道：“你便是要下车，也等到了玉林郡城再下不迟。”

　　道人摇摇头，道：“便在这里下吧。”

　　雪花仙沉默一阵，低声细语道：“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了，便不能陪我一程么？”

　　道人闻言，却没有说话，半晌，忽然将嘴一咧，笑道：“那便到玉林郡城吧。”

　　雪花仙猛然抬起头，抬起的一张俏脸原来早被泪水沁透，只是那道人却已经闭上眼睛调息去了，哪里看得到？

　　车儿摇摇晃晃赶着驿路往前走，道人与那雪花仙都是辟谷的人，也不需饮食，一路上便不曾下马。一路上那道人只管调息，雪花仙也只坐在车厢中发呆，两人之间也没有只言片语。

　　哪马车的车夫与马匹都是大价钱租来的，脚程极快。一晃六七日过去，只听得这日里车夫一声轻叱，马车晃悠两下，停了下来。

　　道人睁开眼睛，从龟息中醒来，对那雪花仙笑道：“玉林郡城已到了。”

　　雪花仙只是把眼睛看着车厢，沉默不语。道人轻抖一下青袍，弯腰站起来，一脚踏出车外，竟是头也不回，就这般入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