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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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芙在如今天下都有点小名声了。在这些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又接受了若干天洗脑教育的人们印象中,那简直都有点小传奇了。
作为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不少人第一时间回忆起了据说相貌不咋正常的若干传奇人物：比如一只眼睛里长了俩瞳孔的，胸膛长了四个□的,大耳朵能垂到肩膀上的，翻下眼皮就能夹住苍蝇的……
纪晓芙以一女子之身,摇旗占山搞造反。大家早就在心里暗搓搓念叨过：也不知道这人啥模样——络腮胡？三瓣嘴？瓜皮小帽外八腿？
纪晓芙一出场就让许多人失望了：多普通的一妹子！走路倒挺飒爽的,不过一点都不别致，甚至换身女孩子的衣服,好像还跟街上那些普通的小姑娘差不多！
纪晓芙往台上一站。轻轻摆了个手势。在坐的峨嵋山的人，顿时都闭了嘴不出声。场景突然一肃——外来的这群人有一小半就跟着顿时起敬了：就这一个动作,真是特别有派头！一下子就跟邻家姑娘区分开了——果然不同凡俗呐！
大家都不知不觉直了下腰。精神很集中,在观察，在评价。这其中还有几个人特别忙——比如刘伯温，这时候眼睛盯着纪晓芙的脸，左手切着天干地支起八卦，右手摆着遁甲奇门算方位——多才多艺么，就比较忙！刘伯温算得忙不过来，眼神都迷离了！
纪晓芙在上面笑得倒挺温和：“欢迎大家从五湖四海加入到峨嵋派来！诸位都是当世人才！咱们第一次见面……”
又有一小半人不知不觉放了戒心。就算大家都发觉纪姑娘比较霸气了。可是看起来还挺邻家的么！这个样子的一个小姑娘，娓娓而谈，就算说的是枯燥话题，都显得趣味生动。
有人在心中暗自评价：峨嵋虽然比不得刘皇叔礼贤下士，不过跟元人比起来……也算很好了！
顿时把前几天嫌弃峨嵋顿顿青菜豆腐，姑娘们高贵冷艳爱理不理的怨念抛了一大半。
纪晓芙做了自我介绍，又开始宣传自家主张。这一次她面对的是一群知识分子精英男，跟对着自家基层农会干部不一样，跟对着自家山上的姑娘也不一样。不能从劳苦大众多么惨入手了。于是就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功人士”这个话题入手。台上讲的激情澎湃。台下的一伙人除了少数几个以外，都燃了。这会儿如果从窗外看去，极似某“传销”现场……
朱元璋脸色很狂热，眼神比较冷静。他微微皱了下眉，又舒展开。朱元璋天性不喜欢屈居人下，不过现在的他么，还是个将将走上造反道路的菜鸟。不说吸引别的人才投奔他认他做老大了，他连对于自己的自信都不是特别充足。朱元璋观察了一阵子纪晓芙，心想：“这个女老大，好似头脑还比较清楚？真能煽动啊！”他便点了点头。
峨嵋姑娘们更是双倍的自豪。看！纪师妹一来，就把这些动不动就喜欢拽经典的家伙镇住了！果然是纪师妹！
苏梦清想的又不一样。苏梦清想：纪师妹好久没来，不知道对我评价怎么样？对了，这么讲话多枯燥啊。是不是安排点什么节目，比如找两个小男孩小女孩上去献花？等到纪师妹说到了下一个关键句子，我就站起来带头交好鼓掌怎么样？会不会用力过猛显得俗套？
苏梦清很苦恼。
苏梦清原本是一个十分低调温柔的才女，隔三差五还能写点诗文，是峨嵋山上第一个有诗词修养的！没想到这做了几个月领导工作，日益具有烟火气息了。
苏梦清又想：静虚师姐也来了，得跟她说说，留几个好使得头脑灵活的在咱们这迎新部门！对了，静玄师姐手下应该也有人跟着过来，咱们上个月的账是不是能报了——等等，一会儿招待纪师妹吃什么好？上几瓶酒呢？
苏才女正纠结的快把自己头发拽下两根了，也没注意到纪晓芙的声音停了。
纪晓芙说：“……我就说到这里。大家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
有个家伙应声站起来，声音似擂鼓，问题更是毫不留情：
“学生刘伯温，敢问纪女侠，如今天下虽然不算太平，可也安定。请问纪女侠，你们峨嵋首先挑起叛乱，令天下苍生陷入战火，扰乱天下气数，你们可有愧疚？”
苏梦清满脑子送往迎来，突然听见这么一句，吓得一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
这问题问得平常。可是问题核心极其尖锐。按照欻同的普遍被人接受的观念，“擅动刀兵”这是所有被盖棺定论的野心家才特有的标签。这问题若是回答不好，很容易让人立刻给峨嵋定性为“乱臣贼子”而不是“救民水火”。此人问题不可谓不尖锐。
苏梦清也知道刘伯温，这群外来人员中的比较有威望的几个人之一了。想清楚了这个，心中暗暗叫苦。这可被坑惨了！纪师妹可别误会啊！真不是师姐教的他们！
满堂人一半转身去注视刘伯温，一半都定睛去看纪晓芙。
纪晓芙并不生气。甚至口气也不怎么强硬，可是话语却极其尖锐：
“你错了。”纪晓芙道。“天下并不安定，天下危如累卵——你既说天下，可知什么是天下？这天地间，有几成人财富绵延能传后世，几成人勤劳工作仅可谋生，几成人辛苦四季衣食不足卖儿卖女？”
刘伯温被问得一愣。脱口答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天下人贫富不均自古都有。就好似风吹雪花，有的飘落在玉床上，有的降落在泥污中。这是命数。待到否极泰来，自然会有贤臣明主……”
纪晓芙看着他摇头一笑：“你这是为了考我了，你并不是这样想的……我只能说，造反之事，我绝无愧疚。你——去农村看一看吧！然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这样。然后，加入到我们行列中来！不是为了一个人的名利，不是为了一个家族的兴盛，而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同胞，从此过上不一样的好日子……”
刘伯温经纶满腹，若想辩驳，论证个“白马非马”也没有问题！只是，此时，他似乎突然失去了争辩的**。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坐下。很久后才清醒过来，随手起了一卦，下震上兑，居然是个“随”卦！不由得呆住了。
又一人当即站起：“纪女侠胸怀苍生，这大有古代圣贤之风。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些日子听你们峨嵋学说，发觉对于地主士绅极其简单粗暴。前朝曾有‘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盛况，上古尧舜更是在民间遍访贤臣……纪女侠就是生来再正确无比，也不可能从此毫无瑕疵，怎么稍微得势，就下狠手剪除一切反对声音？是否跋扈了些？”
这问题问得礼貌，可是刁钻之处，不次于前面一问。这里面三言两语偷换概念，先把阻挠土地革命的最大恶极地主换作了所有的士绅，又用士大夫这个文人十分认同的名次来进行替换，直接指出峨嵋独裁。这个问题角度巧妙，稍不留心就环环深入陷进了大坑中。最后得出的结论简直让人没法反驳——纪晓芙若敢声称自己比尧舜更正确，只怕会被唾沫星子盖住了。
苏梦清认得这人叫做李善长，平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没想到第一次听到他说话竟然这么冲！苏梦清气得一噎，心中暗骂这些男人怎么都一肚子阴谋诡计呢……
纪晓芙抚掌大笑：“先生问的甚好！”
满堂人不论是峨嵋的姑娘还是这些外来之人，当时都被纪晓芙笑得生生一怔。
纪晓芙突然笑声一止，端肃了面庞：“士绅得祖上遗赠，世代经营，比旁人豪富，这似乎没有差错？”
众人皆是点头。大家就算不是士绅，也是向往成为士绅的。以一世强于众人之才干求封妻荫子后代人家代代簪缨，这可是所有人的梦想！
纪晓芙语调渐厉：“以不足世上十分之一之人口，得天下九成以上之利，这可公平？”
众人一惊。有钱人比别人有钱的多。这个概念大家都模模糊糊产生过，可是……真的是这样悬殊？有人低头默默心算。有人心头闪过“今生命不好，来世投好胎”之类的想法。
纪晓芙冷笑：“就算是真有因果轮回，下辈子投胎，也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投到好胎，更大的可能还是普通人——这可公平？”
当场诸人傻了一半。刘伯温突然想起某著名对联：“来斯所合转劫，一入红尘苦海，休昧灵根”……先是一笑，又是一叹。
纪晓芙也正一叹：“诸位皆是人杰。岂能不知三代之时，活人殉葬风行。春秋之后，桃木作俑都被大贤唾弃。上古贵族家天下传万代封国内多么显赫，魏晋衣冠傲王侯，中唐以后却几乎都找不出一个敢跟皇室叫板的大家族。如今又是曲曲折折几百年，庶民民智更开，风行的文学从晦涩的词赋到了井水歌女都能唱一唱的小曲……诸位难道没有看出什么？天下大同，这不是仅仅是理想，而是大势……士绅敢凭借一点钱，横行乡里，草菅人命，大势便是夺了他们的倚仗，让天下人共决天下事！”
多少人同时长吸一口气。
那问题回答的也就尔尔。可是中间那段论述……
太精辟了！
公平么？不公平！怎能公平？！就算是在士绅的角度上，都觉得危如累卵，惶惶难安。
自古书中就讲中庸道。人言：才德不足不能据高位。祸福相依，从个人的角度上，得到太多反而有害。
从整体的角度，更是这样！天下揭竿陈胜起，气数，时势，原来如此么？
不少人下意识整理了衣冠，用彻底不同的眼光去打量纪晓芙。心中想：名不虚传。
就连在座的峨嵋姑娘们都面面相觑，感觉几天没见纪晓芙，简直都快刮目相看了——
话说纪女侠虽然在外面的形象各种高大，可是大家当年都是在一个院子里练武的。谁不知道纪师妹听见了文史就犯困？睡的就快流口水了！没想到，现在纪师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难道是能者无所不能？
这不科学！
许多姑娘迷惑了。众人也纷纷抬头去打量纪晓芙。
满堂的人半晌无声，多有抬头看的，却是，各有各的震惊处。
纪晓芙乐得没人问，一脸不动声色的高深莫测模样，如果再拿上把羽毛扇子，披头散发脱了鞋，就敢站在阳台上跳转圈舞，假装空气预报员！
纪晓芙心中正在大喘气：感谢历史老师，感谢政治老师，感谢区分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到封建到资产到**社会的前辈们……装文化人好难受，撑不住了……
许久都没人站起来再问。苏梦清清醒过来，心中大喜。正准备就势邀请众人移步去吃饭。
苏梦清是知道纪晓芙的想法的。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又是洗脑又是辨经的？当然因为这些人都是人才。人才轻易不服人。可是这时候的人才大部分都是很有操守的。如果让他们心服口服了，争取转变过来这就是自己人，能直接作为管理政务的干部使用！
礼贤下士，这事儿是有讲究的。一般都是一个大棒一大枣。这两点都不容易。
现在峨嵋只是最初的创业阶段。真不见得能给人家提供什么太好的条件。这些人也大部分不是为了暂时的物质享受，而是冲着理想中光明的前程来的。
打大棒就更不容易了。天下多少读书人，三年才出几个举人进士。现在这坐着的就有好几个了！你真用武力打他们一顿容易。想让对方认同你，发自内心的佩服你？那就难了！
苏梦清原本是十分担忧的。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纪师妹居然真的把这些人“震”住了。苏梦清对此十分赞叹。
接下来呢，大约就是安排进一步联谊进一步感受峨嵋大家庭温暖什么的了。这可就是她苏梦清的职责了！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被纪师妹完成了。苏梦清深受鼓励！她跃跃欲试，正准备站起身开口建议的时候，突然有一人抢先站起。
众人便猛然听到一把尖利嗓子，懒洋洋嗤笑道：“听说峨嵋纪女侠名扬天下，我还以为是何等高人。原来不过是个耍嘴皮子的。听你的口气，你把你自己看得很了不起？可也不过是个老大一把年纪没有嫁出去的货色……敢问纪女侠，对于‘天地阴阳，男女人伦’几个字，做如何想法啊？”
这人大约觉得自己很机智，一段话说完，哈哈一笑，还转圈行了个揖礼。不少在座的男人，心中虽然未必赞同这番议论，可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峨嵋这一方却炸了。纪晓芙还未说话，多少姑娘，已经先一步暴怒了。
“咣当”几声拔剑响。顿时场中一片杀气。
那站起来洋洋自得的家伙，和在场的很多人一样，突然之间才清醒过来：峨嵋的这些女人，可是敢动刀兵的。
杀气持续了不知道三秒还是两秒，都锁定着站起身的那个家伙。这种压力，没有经历的人是很难想象的。
什么是杀气？看见你的时候知道是个活物，可是看着你的样子，已经在心中把你肢解割喉……想做了死物一只，许多遍。
这不是一个人的注视。
这是许多个人的汇合。
不少剑已出鞘，不少人正在蓄力，只等待一声令下，便一同出剑乱剑击之……
一只老鼠放在许多猫的注视下或者是这个感受。
刘伯温这几年躲在山中读书，还抽空学习体操锻炼了一□体，被旁边溢出的杀气激到，都觉得有些战战。他突然想起史书中细柳营的记载了。难怪文皇帝会被吓到。百战之士，自有煞气。不会为皇权屈服——也绝不可轻辱啊。
纪晓芙轻轻挥手做了个手势。“况”的一声所有峨嵋姑娘都收剑坐下了。尽管，不少人面上犹有怒色。可是动作整齐，毫无犹豫。
刘伯温又是一惊。心中玩味：细柳营，难怪我会想到细柳营。
到了这时候，在场诸人，再没有一个敢小看这个峨嵋女领袖，以及这些峨嵋女兵的。纵然此时纪晓芙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她正冲着那说话人问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抖了半天没有回答。似乎此时才突然发现周围众女坐下，杀气撤去。居然发出了些异样响动……屋里飘出了一点酸臭味。
苏梦清站起来代为回答：“他叫刘大壮，凤阳人。上山二十天。”答完后坐下。
纪晓芙笑着道：“这位尿裤子的刘大壮先生，你请坐好就是。关于你的问题，我先有一问——大家都知道我们峨嵋是武林门派，大家可知道什么是武林？”
“我知道有的人大概会说，武林就是一群不读书舞刀还弄剑的。我赞同后半句话。而且还想提示大家半句，有个著名的名言说：侠以武乱禁。没错，我们就是一帮谁力量大，谁说了算的黑社会。这个东西，有个名字叫做丛林法则！”
众人瞠目结舌。
连许多峨嵋姑娘都收敛了怒气，露出几分不解的神色来。
如果说纪晓芙第一个回答，令大家把她想象成了某种心系苍生的忧郁的理想主义战士的话。第二个回答，却显现了她见解深刻而现实的几乎冷酷的一面。可是第三个问提，怎么，怎么感觉，听起来，这么……流氓呢？
不不，是无赖。不不，无赖不足以概括，还是流氓……这简直就是在得意洋洋的宣称：姑娘就是最神气，不服来咬！
纪晓芙吊儿郎当跳上讲台翘起二郎腿：“对！你们都没听错，这就是我说的。这位尿了裤子的男士刘大壮他说了——”
在座的多少男士都觉得别扭。能不这么说么？地图炮，这是地图炮！
峨嵋的姑娘们倒在嗤嗤笑，大家似乎明白纪师妹的意思了。不错，这可比一剑把人砍了有意思多了。
纪晓芙没管下面众人纠结的心情。纪晓芙点名后继续：“——‘天地阴阳，男女人伦。’我觉得这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众男士：废话。
纪晓芙：“不过天地阴阳也不是一成不变得啊！今儿晴明儿阴不见得谁都能占上风。如果问我的意见，就是我前面说的了：丛林法则！不服咱们打一架……”
峨嵋的姑娘们拼命的鼓掌，脸上都是十分激动地表情。
多少男士却不顾体面的把头砸到膝盖上了。她可真敢说！让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跟他们专业练肌肉几十年的打一架！
有些人心中暗自庆幸：幸亏天下女人，只有峨嵋这里的种类不一样……
也有人似乎在峨嵋待了一阵子，被当地的水土搞得也不怎么一样了……刘伯温就在想：“这话说的居然有些道理！据说偏远之处不能农耕，妇女们负责采集，地位原本是比男子更强的。可见世上原本没有绝对之事……”
苏梦清生怕再跳出一个节外生枝的，连忙站起来宣布会议结束，大家移驾去吃东西……多少正在思考严肃人生哲学问题的人都大喜。于是一同去了。
刘伯温当夜回想起白日场景，突然笑出声来：这位纪女侠可也算是个妙人。你跟她讲理想，她跟你讲人情事理。你跟她讲人情事理，她跟你讲天下大势，你跟她讲天下阴阳大势……她又跟你讲丛林法则了。真是一击就走，绝不恋战！
刘伯温回味一番，觉得很有意思。他想：传言不足信，都说这位纪女侠不善言辞，看着未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