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离泛番外

　　我的一生受过无数次伤，大小不一，至今前胸后背仍留下许多疤痕。

　　在江湖闯荡多年，每日都活在各种纷争和刀光剑影之中，刀口舔血的日子，下一刻也许就有一个熟知的人死去，我唯独没有想过，我也会死。

　　然而此刻，冰冷尖锐的刀锋刺穿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肺叶张开时便生生被刀锋割破，此般痛苦，每一阵都令我两眼发黑，脑子空白。

　　但还好，胡姑娘没事。

　　我的眼前，她睁大了一双眼睛，震惊又不敢置信地扶住我。

　　那瞬间许多记忆如虚空中漂浮的光点，一一在我眼前略过。

　　我突然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晚，我亦身受重伤。意识模糊中，也有这样一双温暖柔软的双手抓住了我，将我从永夜寒冷中拉回光明。

　　如果，如果我没记错，那也是胡姑娘吧。

　　她虽为魔教妖女，我听闻她这双手，只是轻轻拨动琴弦，便有无数中原武林正义人士的生命被她剥夺。她的手曾染过如此多的鲜血，我曾以为这双手是黑暗冰冷的，但实际上，却如此，却如此温暖美好。

　　错觉吧。

　　我想起第一次与她照面，我才睁开眼，便看见一个明丽女子坐在床边。她的五官并不倾城，我见过许多美人，都比她更好看。但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眼珠漆黑，纯净得好像我小时候为父亲研磨的墨汁。那墨汁被白色的狼亳吸去，在宣纸上肆意挥洒。墨汁宣纸，明明是寻常之物，却在父亲笔下生出悠远意境。

　　我连忙挣扎坐起来，询问是否她救了我。她却回答是她的少主救了我。我很是疑惑，看她的衣着不凡，不似普通官宦人家的丫鬟下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使唤得起她。

　　然后我便看到她的少主，沈寒。

　　沈寒生得很俊，便是我也有些自行惭愧。不过男人么，面貌不过是个皮囊，要看还是看本事。

　　但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报答他们。

　　伤好了以后，我邀沈寒老弟到酒楼里饮酒。沈老弟素日虽爱冷着脸，但我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我们几杯酒下肚以后，便已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再后来，我趁着醉酒，腆着脸求胡姑娘弹奏一曲。这段时间我早就注意到胡姑娘每日都用丝绢轻轻擦拭一把古琴，那把古琴甚至精致，有时候会给我一种妖异的感觉。但那个时候的我只以为那是错觉。

　　我想，胡姑娘一定是一位精通音律的妙人。

　　然我求她之后，她却迟疑拒绝。

　　最后还是沈老弟圆了场。

　　我从腰侧取下长笛，这把长笛曾是母亲与父亲的定情之物。母亲曾告诉我，若哪一天碰上心仪的女子，便邀她共奏一曲，也许，也许她便能从琴声中了解我的心意。

　　我一开始的时候，是想邀请胡姑娘与我共奏一曲。

　　我当时并未意识到什么，只是在酒精作用下，变得冲动莽撞。我只是，只是突然很想吹奏一曲给她听。

　　再后来胡姑娘便求我与沈老弟一起闯阵，找到方氏宝藏。现在想来，她当时的话当真错漏百出，我亦有所察觉。然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却只剩欢喜，我一心要报恩，我想她原来是信任我的。

　　但沈老弟对我的态度突然转变，这让我十分惶惑。我不知他是否猜出了我的心思，若我为他们寻得了方氏宝藏，日后再求他把胡姑娘许给我，他肯吗？

　　我第一次在做一件愚蠢而又没把握的事情。

　　好在，沈老弟终于答应让我帮忙。

　　但闯阵并不顺利，我们都没想到竟有人在方宅埋伏。这群人武力非寻常人，沈老弟在打斗中受了伤，我亦应付吃力。但我不能让沈老弟命丧于此，我的内力几乎耗尽，好不容易冲破重围，逃出方宅。

　　再后来我们终于逃出江南。

　　那日我带他们在林中休息。

　　胡姑娘这些日子每日只吃些干粮，因着我与沈寒老弟身受重伤，驾车的重担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然而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承受一个人在寒风中驾车疾驰？可她竟咬牙坚持下来，没有半路怨言。我知她并不好受，便去林中捉了一直兔子回来打打牙祭。

　　江湖中人，常年行走在外，如何在林中找到食物，生火烤肉，简直轻车熟路。但我没见到胡姑娘竟赞好吃，说谁若嫁了我，可是有福了。

　　我想说，若是胡姑娘愿意，我可以给你烤一辈子的兔肉。

　　但那一刻我脑子却是乱哄哄的，手足无措。我的脸颊燥热，几乎差点脱口而出。但，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令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只得借口去检查沈老弟的身体状况，冷静冷静。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喜欢上胡姑娘的，只是突然有一刻，爱上这般相依为命的逃亡生活。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却打破了我的所有美梦。

　　我们再一次遭遇到了伏击，然后我才不得不相信，胡姑娘竟然是魔教妖女。我不敢置信，多日的相处，令我确信胡姑娘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子，我不信她手上竟沾染如此多鲜血。

　　沈寒身受重伤，胡姑娘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是那一场伏击，中原武林明显优势之下，我却放过了他们。

　　我只是我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

　　只是即便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也无法，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眼前。

　　我回到中原后，便被阁中长老严厉责罚。但我整个人都懵了，一百多鞭子抽在我的后背，血肉模糊，周遭人看了都忍不住哭了。我的脑子却乱糟糟的，对外界刺激浑然不觉，只想着怎么能这样，胡姑娘，你怎么能这样？

　　我脑子里总是浮现胡姑娘的音容相貌，想起那一夜我与沈寒在酒楼对饮，还有那一夜的曲子。如若，如若我知道如此结局，那个冷夜我便是死在方宅，也不愿意被他二人所救。

　　后来我在酒馆宿醉了三天三夜。

　　醉后的感觉真好，我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整个人仿佛飘在云端。尽管每一次酒后都让我头痛欲裂，但这样的痛是好的，让我记不起来在江南发生的一切。

　　我以为我会一直颓唐下去，直到那日我在酒馆听到有人谈论魔教的事情，才得知此番魔教大乱，朱雀生死不明。

　　我的心下一惊，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我与她誓不两立，她即便生死不明，又与我何干？

　　然而几日之后，我却得知他们欲联合青龙设下圈套生擒朱雀。鬼使神差的，我偷偷跟了去。当我赶至悬崖边，看见胡姑娘被众人围攻，跌落悬崖的时候，身体竟不由自主，跟着跳了下去。

　　我大约放不下她，我背叛了我的信仰，那一刻我是如此厌憎自己。

　　但我们在谷底的日子，我虽别扭，心中却是欢喜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我背着她，不必考虑立场，她只是胡姑娘，而我只是离泛。若是我们永远走不出这个山谷，大约也是好的。

　　只是，只是连我也不能自私地抛开一切，留在这空寂山谷。我需负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原武林被魔教践踏。

　　那个时候，我有千百次想对胡姑娘说：等等我，只需要一段时间，待我解决所有一切，我愿与你归隐山林，从此不过问江湖之事。

　　可是胡姑娘，我知道你不能等。也许在你心中，沈寒才是最重要的。

　　呵呵，沈寒才是你想要守护的少主，你心中的第一位。

　　胡姑娘，你可曾知，我很嫉妒，嫉妒沈寒到发狂。

　　你肯为了沈寒去死，却为何不肯，不肯再等我些许时日？

　　你可以不顾一切跟沈寒回魔宫，却为何不可以，多看一眼想要挽留你的我？

　　胡姑娘，你可曾为我，哪怕有过一丝丝心动？

　　罢了罢了，我已是将死之人。

　　这一刻，我只觉得意识越发模糊。我的气力，正被什么东西狠狠抽走一般。

　　连故意也越发困难。

　　我的胡姑娘，此刻眼眶通红，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大约，大约也能在你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吧？

　　只是，胡姑娘。若有来生，我只愿你我从不相遇。